引言
再逢丁酉,六十春秋。隙农无立锥之地,寓城无片瓦之所,故:祖无波澜;读书乏聪慧之心,历社缺心计工于,是:吾再缕烟。略欣:青稍于蓝。
蓦回首,劳顿一生,朦而行之。了无走棋之缜,更无习故而鉴。碌碌花甲,焉能熠熠?
然,发肤意识,不外量子。无需张雄,不必哀渺。自古影像“场”中留,何必文字诉笔端。嗟乎,人老矣,虽过往,善还忆.
一、小城
一九五七年农历五月,我出生在秦巴山区的上庸城。它位于东经110゜23’、北纬32゜23’。这一年,新中国诞生不到八年,这一年是“反右派斗争”之年。现今上庸城是个小县城,小山城。据传古周武王会八国伐纣,庸国居八国之首。春秋中期庸国攻楚,反被楚国联合巴国东西夹击所灭,秦巴楚三国分之。上庸是一个颇有点历史的小城。宋开宝元年始名“竹山县”。
原先(我儿时),小城城墙外有一条低头眼前波光鳞鳞,举头眺望又碎浪追逐的堵河。浅处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水中戏游;深处的叫潭,蓝的像晶莹的宝石让人迷醉。正像“越溪春水清见底,石罅银鱼摇短尾。船头紫翠动清波,俯看云山溪水里”。她自城西弯弯地向南再向东,环抱着小城流淌,使得小城东西南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这山叫“龙背山”。当然,这是堵河羞涩、温顺、宁静的少女之姿。
因它是汉江的最大支流,西源大巴山、南源神农架。两源逶迤于崇山峻岭之中,在县城上游二十公里的两河口汇聚,绕县城后继续蜿蜒北上汇入东去的汉江。如若六七月份遇暴雨倾注,几天后它会突然上涨向两岸扩展开来,浊浪翻滚,裹着泥沙、推着枯树干枝,咆哮着浩浩荡荡地奔腾向前。让伫立在河边上的人顿时肃然敬畏。澎湃的堵河这时,他展现出的是壮美、力量、勇敢男人的伟岸。小时候,我酷爱看涨水,每每夏天洪水滔天,就会跑到河边,痴痴地感受它的伟大,它的力量。
在小城东边河对岸,霍山峦上耸立着一座山峰,它的伟峨廓影极象冰雪融化又咋披绿装的珠峰。峰下较缓之处,据说有一碧水盈盈的莲花池,它旱年不枯、涝年不溢。多少年后,我当兵退役待业在家时,与同街同学同下放同营同退伍同待业的战友王远泰,不畏炎热,徒步攀山,终才目睹了她的真容。五六月的池塘,虽几丈之水,外围松杉灌木下光影斑驳,鸟啼蝉鸣。池塘里,但见有些嫩绿有些墨绿的荷叶,偶尔滚荡着银色的水珠。白的、粉的、红的,开了的荷花、未开的荷苞在微风下摇曳,荷叶间蛙声蛙跃,蜻蜓婷飞。倒有点“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诗意实地的境况。
我那时的“文化”,还不知不懂朱自清静夜漫步《荷塘月色》的无奈,在那动荡年月的前夜,苛求一隅的安宁、一隅的陶醉,凝结成的文化人温饱过后的“小资”情调;也不知李渔笔下《芙蕖》“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美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对藕莲的朴实赞誉。但天生还是幼年解惑受业?很追崇周敦颐:“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浊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品格。但,此时的我只是在百无聊奈中打发时光的流逝,能一时摁住“就业危机”的琴弦。站在这荷塘外再俯瞰山下被堵河环绕的县城,真有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感。原来小城有着素颜的娇美,时代或轻或重或慢或快的变迁,不断装扮着自然清秀的小城。
霍山脚下,一条比堵河小,但和堵河一样个性的河,叫霍河。它发源于神农架北部山麓,在县城南对着县城注入堵河。顺着霍河口向它上游极目望去,河两岸交错的山脚,郁郁葱葱的植被,由近及远渐次层递出浅绿、翠绿,黛绿、灰青的画色。眺望十多公里远处的最后一层灰青朦朦的高山是文峰小寨山,山顶上那座据说被“雷电”击毁上部的石塔叫文峰塔。儿时,每当我背着小侄去西关饭店嫂子那去喂妈儿(注:“喂妈儿”,地方义,即:喂奶。),每每走到西关gai(注:gai为地方音,实为:jie街。)与火神庙巷子叉口处的街面,就会好奇地远远地眺望那塔。因此街此处地势较高,街面豁朗,只有这里才看得清县城东南向的远方。七八岁的我,便会莫名莫状地生起一片混沌的思绪。再后来,就感觉,塔后天际有时金黄有时艳红的霞光从云隙中斜射下来,没尖的塔在其映忖下,其残缺更显壮美!
及至中学时读《论雷锋塔的倒掉》,我会忽然联想起儿时见到的“文峰夕照”。至于文峰塔,是传说中为“镇”多任县太爷夫人好出轨,还是清嘉庆九年七学子自证应试未弊的清白而建,因远不如鲁迅笔下杭州西湖“雷峰塔”故事的声名,我也没在乎它的倒与不倒。
古代人们逐水而居,有水的城才有灵性。
绕小城的河,在古代还有些军事功能,它是护城河。高高的城墙随山就势,用青石板片立垒而就。那东西南北城门堡有三丈见方,拱顶的城门洞两丈来高,但城门顶上都没了城楼。城门是用大青砖浆砌,里面是黄土碎石夯土。大青砖边四周,那一道道白色的砖缝,据说是糯米汁拌石灰的浆料。
特别是城南,可是有两道防线。沿河边是第一道城墙,约三四里之长,两端及中间开有四个大小不一的城门。南线最东头城门外是是回民聚集住地和种菜生产的地方,回民多姓马,故称“马家菜园”。城门里是“猪栏”(在统购统销计划商业体制的年代,县城唯一调出调入生猪临时圈养的地方),往西是下hang子(注:hang为地方音,实为:xiang巷。)出口城门,城门里左边不远有一油坊,榨芝麻油时节,那炒芝麻榨芝麻油的香味满街飘逸。曾和家住油坊边的小学同学朱明亮偷掰过小块儿芝麻饼,当“点心”干嚼着。右边则是老百姓倒煤渣的地方,叫煤炭包子(注:隆起较高的地方),实际上是煤渣包子。我要勤快疯劲儿来了,就会把家里高炉子、地炉坑里的渣滓一鼓作气挑完倒在这里,来年洪水是会冲洗走的。
再往西有一孔小城门,高两米多点儿。城门里是破竹编席编篓的篾器社,一个个篾匠坐着,双腿垫着黑油发亮不知是布还是革的垫子,右手一把篾刀,在左手的输送下,只见刚直的竹子劈开的条三下两下从刀下指间软软地伸展出来。再经过板凳头上的夹刀,刮下竹瓤,那又薄又亮的散发着竹子淡淡清香的篾青篾黄就跳跃着卷起盘条。多少年后,当我读者着孙犁的《荷花淀》:“女人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绕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时,我会对比着“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想像着篾匠们:“他们身边一大堆有股竹香的竹瓤子和篾青篾黄,像坐在一堆柔黄色的波浪间,飘在青黄色的薄云上”。
南线最西头的城门外叫南门码头,进入第一道城墙后便是东西走向的南关街。
南关街靠北一侧居民院落后又是一道高三丈有余的城墙,城墙上边的雉堞上有垛口和孔眼,它不像北京八达岭长城上用的是大青砖,而是夯土成形。不知哪朝哪代构筑留下,只是风吹雨打没有了棱角。遥想古代,“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城墙上巡察遣兵,垛口和孔眼阻兵射箭的何许两军?是上庸兵士出城伐纣的城堡,还是春秋时迎战秦、楚、巴国夹击的防御城池?是战国朝秦暮楚时秦楚两国的争雄之地,还是三国时刘备借荆望蜀的城堡不得而知。
从河边南门码头进南关街第一道城门洞儿,仰头望去第二重南门蔚为壮观,两丈多宽的长青石板街向上层层叠叠,一步一尺多宽、三寸多高的石条几十级铺向上南门,这石坎叫南门坎儿。多少年众民的踩踏、商贾的过往,兵马的征战,在这坚硬的青石板上隽磨出绵润的纪痕。
儿时,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有时躲在这个城门洞儿里歇凉。那时,已不见包铁皮的木质城门,但城堡内两侧,砖砌的凹槽墙面有一尺深,却能让人遥想当年城门的厚重。在三尺多高的地方,立面的青石板上掏挖的约六寸孔径的石洞仍在,那是抵城门时用圆木杠栓插的孔洞。十多岁时读过了罗广斌、杨益言所著的《红岩》后,每每走到南门,仰望那凝重的城墙,眼前就会迸出一个画面:仿佛江姐屹立在城门前,心中滴血地凝视着高高地城门上悬挂着的烈士丈夫的头颅。心中不禁感叹:是他们的生命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
进了这二道南门,就是大街,不远往右拐去,就是东西走向与南关街平行、但比南关街高出一道城墙的县门街。
我家就在县门街的“衙门口儿”斜对门。“衙门口儿”是老百姓习惯的地名称谓,一直到八十年代初开始城建后它的消失,也没改过。不知哪朝哪代建的“县衙”,一进四重、平房、小青砖墙、小青黑瓦,墙面是皮纸浆调石灰粉刷的。整个“县衙”宽约六七十米,进深约两百米,座北朝南,前门临县门街,后院墙过去是东门街的院落。从第二排平房中门顶斑驳剥落的石灰粉层里,还看得见老墙底儿上那残缺的蓝色的圆形锯齿状国民党徽的旧痕。门的两侧地上,有两个对称的高五六十公分的中间凹进上下双层突出的方形石座。在石座上立着三尺来高,忘了两面浮刻着什么,轮起的石鼓。若说进里面去,则往往说“到人委会”去。
门口只有一个我小学同学“李鬼”的爸爸看门。除公职人进出,少有百姓往来。就是像我这样小孩儿也只是趁他不注意溜进去玩、进去割青草卖给街下边陈家喂推磨的毛驴。可不像现在,门上都有人很威严地把守着。说起“李鬼”是他的绰号,真名叫李建中,长得瘦高、尖嘴、眼小,因做事说话“鬼里鬼气”,小学同学三喊四喊就喊出了那绰号。但他对班里同学并不欺凌,甚至还有些亲和,我小时就常去他家玩儿。他爸似乎是南下“干部”,但不识字,只好在政府看门。李建中和我一样,高中后下乡当兵,但不是一个兵种。初中时,不知为啥他和他弟弟夺剪子玩,结果把上小学的弟弟眼戳瞎一只,后来辍学摆摊修钟表收音机之类,兄弟俩自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想想,寻常人家子女的不幸,会给父母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伤痛?你是一个励志青年,你的生活也会充满阳光,如果你就此颓废了呢?
正门第一排房与里面平房不一样,它前檐高约六米,有阁楼。阁楼下过道高四五米,竖着两排四根很粗红色的木柱。门的右侧,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竹山县人民委员会”的木漆牌子。逢年过节在木柱中间高高地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柱子外有两尊石狮子。阁楼两侧呈八字形向县门街延伸两道高三米,长十米的砖墙。粉白的墙面,不同的时代会写着不同的口号。启蒙后稍有点文化,便会联想“八字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旧“衙门”的写照和现今勤勉办“公事”的政府。八字门的街对面是否有讲究?没有民房面对,只有一堵四周砌有砖饰的大墙,墙背后的民房门都朝着院内,这面大墙不同年代画着不同的墙画标语。不过,这八字门在文革前夕,从八字墙外墙根儿连着砌了一堵墙,中间开了道两扇木栅门,显不出八字的气派了。
正是在这八字门的场地,留下了我儿时过年的热闹。它是那样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知现在的“孩儿”在手机上、电视屏幕上、影院里看到的娱乐和我们小时在夜晚的街上追逐着“演玩艺儿”的感受一样吗?
除夕夜晚,玩龙灯,那场面热闹壮观。人们用古城墙上的厚大的老青砖,中间掏出空穴,装上配制的火药,插上药引,筑实黄粘土,制作成“砖头花”。当舞龙的来了,黑暗的夜晚被儿童举起的各式花灯照亮着。半条街都是跟着的人群,熙熙攘攘。
当来到我家斜对面的“衙门囗”,舞龙的时候,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圈,小的娃子骑在大人的脖子上,大点儿的娃子从人缝里钻进去。伴随着激烈地急促地鼓点和呐喊,十多人双手抱着点燃的“砖头花”,对着舞龙的人出花,那嘶嘶喷出的火焰,冲向只穿着红裤衩扎红腰带赤膊的舞龙汉子。那些汉子双手擎着的龙便翻滚起来,在夜空里是一幅多么绚丽的图画。要是出花的站远了花少了,因为天冷或少了气氛,舞龙的人便狂喊“要花呀要花呀”,于是出花的人便又麻利地点燃新一轮的“砖头花”,撵着舞龙的人,兑住他们屁股出花,烫的舞龙的人越发跑的快、舞的欢,这时龙好象在火焰中翻腾。这竹篾骨架纸糊的龙一直要到正月十六晚上灯节后,才舞着已被火星烧的遍体鳞伤的它放在堵河边烧掉,据说这纸龙会化成神龙顺着堵河归入大海。
偶尔,也会发生不幸。那“砖头花”如若砖的质量不好或者药量或者砖的底部厚薄不符,出花时就会发生“坐兜”。就是砖底“砰”的一声通了,火药倒喷出来,烧着出花人的双手,烧着出花人的脸。我们小时候学校有一老师,背地人喊“王cua(cua,地方音,)子”,就是双手烧的五指卷曲不能伸直,强免能捏住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半边脸也烧的疤疤纤纤,但他的课讲的还是绘声绘色,并没有脆弱地“自卑”起来。
看“玩艺儿”,舞蚌蛤的踩高翘的玩花船的骑毛驴的一拨接一拨的演出。在夜间,远远的看见一群孩童,举着挂在带翠绿竹叶的青竹竿上的五角星等各型彩灯,听到由远及近的铿锵锣鼓声,我们便轰地一下赶围了过去。那小城特有的民间乐器,使得我们孩童,边哄着边叫着:咚锵、咚锵、咚咚锵,儿里啦、儿里啦。特别是敲马锣的更绝,马锣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在夜色彩灯间又落在敲马锣人手中的刹那,便清脆地夸张地“哐”的一声响……。
我们小孩儿,也学着演玩艺儿的踩高跷,用两根竹竿,下面绑上两根柈子柴,靠在“衙门口”的八字墙上,两只脚踏上去,一只胳膊夹着一根竹竿,屁股一撅身子前倾,几个小伙伴就踩着高跷疯着对撞着。
五六十年代,县城“巴掌大一块”,也就一两平方公里。街也不长不多,主要有:南关街、县门街、大街、东门街、辕门街、后街、西关街几条。街道地面有的是青砖铺的,有的是用石灰渣剁浆拍的,有的是用堵河里鹅卵石排的。两旁的民居都是一个一个院落相连,院落之间是青砖隔墙,院落内有天井。房子都是木架榫夘结构,大多是阁楼形式,不高的阁楼一般放置杂物,房子前后檐滴水都有印着花纹烧制的瓦当。一个院落住几户,十数户人家不等。大多院落后围墙残缺坍塌,儿时的我们有时玩耍会翻爬过那墙头,从这院儿窜到那院儿。每个院落在最后角落处都会有个厕所,大多不分男女,有的连门甚至门帘都没有,那时叫“茅司”。让人尴尬的是常急急跑进去,却遇有异性蹲在那里,有时要干咳一声,看里面有无回应,才能入厕。干净院落的“茅司”还好,邋遢院落的“茅司”,脏臭水让你脚都没法下。
临街都是活动木板门面,想必过去经商务工的繁忙景象。不然,那临街门面能方便卸下装上的木板何用?比如,我家在四五十年代就有织布的木制拦机,大哥大姐都织过土布。除了民居、公家少量的直排平房,再就是庙宇。那时,县城内有:山陕馆、文庙、二郎庙、火神庙、观音阁、黄氏庙、杨氏庙。
记忆多点儿的便是山陕馆和文庙,还有那“上巷子”。
街里院落大都有称谓,叫某家大院。象上面的杨家大院,门前墙拐角处,有一口大石板扣成的水池,常年积满了水。夏天水面飘起一些水草,水色泛绿,多看蜻蜓点水成双飞翔;冬日结冰,我们会敲开厚厚的冰层,拿出冰块放地上,轮换着踩在上面,一小伙伴抱住你腰,你斜蹬着冰块向前推着溜冰玩儿。老人说,那水池是防失火用的,经常见小孩儿在水池上边的窄台子玩,从没见过有谁家小孩儿掉水里。搁现在,谁敢让小孩儿单独上去玩啊?小时见过街上失火,因为往往在夜里,孩儿们只是听着大人扯起喉咙rua(rua,地方音,义:喊)“失火了”“失火了”,大人们都会涌出,在街上水池或在自家水缸用脸盆水桶拎着水,冲出去,很自发地站成一条线似的通过楼梯直至房顶,传递着水盆,烟火很快会扑灭。一整条街虽都是木头房连房,但从没发生过“火烧连营”的情况,可见那时群众灭火的齐心和力量。
六十年代初以前,小城对外没有公路,也就没有汽车拖拉机之类,县城通往外边只有简易的间断且不宽的土路可跑马车。交通货运主要靠水路,乘船上可达四川陕西边界,下可达汉江逆水到陕南汉中、顺水到长江。船运进的是“洋油、洋布、洋火儿、洋碱、洋皂、洋伞、洋纸”,只要外面进来的,就会冠之以“洋*”。运出的货是竹木、棕板棕叶、猪鬃、漂亮的长尾巴的锦鸡标本、桐油、生漆、龙须草、草药之类,叫山货土货。我要去街上杂货店里买煤油肥皂扯布割肉都是要票的,买粮油是要拿供应本的。
而不囿于小天地的仁人志士,闯世界也要从水路出去。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张振武以及无产阶级革命家施洋就是从这小城乘船经堵河至汉江到武汉,投身于血雨腥风、枪炮硝烟、历史社会大变革前潮之初的。
小城外的堵河有三个码头:南门码头、将军潭码头、东门河码头。南门码头主要功能是摆渡运人。将军潭码头主要功能是货运集散装卸,因有公路相通便于运输。“将军潭”据老人讲,原先(地方语,指古时)有一将军威武不屈战败不降,纵身跳崖投入此潭。东门河码头主要功能是载人长途漂流异乡他地。我到的最多是将军潭码头,因为这里离我家近,且。有沙滩、柳树林、马家菜园,河水有深处也有浅处,船多人多孩子多。那时遇上夏日好晴天,河上大船驳子小船划子木排竹排来往穿梭,太公水手摇撸张帆,撑篙拉纤好不热闹。孩童少年有的穿着裤衩,有的光着屁股,时而在木排竹排上蹦跳,时而扑通跃入水中嬉戏,用撮起的小手击打着水面,让一股水流射向对方头脸。恍惚中象看到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划拉着拍打着稚嫩的翅膀,溅起闪亮的水花。坐在船尾叼着旱烟袋消闲的太公,时而注视着孩童们的嬉闹而爽笑,时而拉下古铜色的脸呵斥着孩童们在船上的危险动作。
我一人能到处跑了,估计也就六七八岁了。到南门码头外的“鸭子神儿”(注:那段河的称谓)也多起来,这里水边有青石礁,水深,站在礁上可以跳水。男孩儿胆大些了就会来这里跳水。大多数不是像游泳高台跳水,头朝下,而是两腿一缩一蹬,扑通直下,叫“跳冰棍”。那种头朝下腿在上跳水,一直到我高中时才在船上试过,也不得要领。
要说看热闹,还是每年五月端午,家门口摆着艾蒿和菖蒲,吃着煮的自家腌的咸鸡蛋,两耳抹着雄黄酒,带着香包,吃过粽子后,到“鸭子神儿”看划龙船。在“鸭子神儿”划龙船一是这段河水适合,二是河边即是高高的城墙便于百姓观战,三是传说远古没渡船的时候,这“鸭子神儿”河底,有一对金鸭子会在涨大水时驮着善良的人渡河。划龙船比赛也就是几只普通的小船,一只船上不过四五个人,额头上扎着红头巾,赤膊,下边穿着红裤衩,颇像过去画上画的起义农民军的装束。船头连个龙头也没有,只有个敲鼓喊号子的人,“鸭子神”那石礁上和城墙上站满了摇旗呐喊的人们,岸上船上也是一片“咚里咚咚锵”的锣鼓声。不像现在龙船比赛,整齐划一,比谁快。那时,小城河窄,纯粹是热闹,目标是另一只小船,它在几只龙船前几十米抛下一只鸭子,这些人就噗噗通通跳下水,看谁能抓住。放几次鸭子,看哪个龙船抓的鸭子多,就算谁赢,奖励就是那鸭子。
这样的热闹,我好像也只撵了两三次,“文革”来了就没再举行。民风可不仅仅是为热闹,如果说后人忘了为什么,但祖宗先人们绝不是为热闹,而是祭祀言志。至少,后来,我知道了屈原,知道了楚国,还有他的“天问”。我以为,中外的神话故事其含义,皆为人类向往、赞美、寄托、鞭挞、诅咒“好的和坏的人和事,即:好的和坏的行为和精神”。
啊,我难忘的儿时小城,再怎么的描述也勾不清心中的眷恋。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小城虽非尽善尽美,甚至也有伤痕和丑陋的地方,但我仍爱小城。
哦,你如到河南以北,他说方位是东南西北。在我们这儿,方位说上下,一般指地势,山的高低处、水流的高低处。从我家往下走百十米往右拐,便是已毁了的一个城门城堡,只是在街两边还看得到痕迹。街左边是伞厂,二层木楼,那时这里用竹子做骨架,红色桐油纸做伞面,伞厂右侧便是城墙。街右边城墙里是我一个同学家,我常去玩。从这街头往下就是一二十级石板坎,坎下就是有名的“diangguanergai”(地方音:电光儿该,即:上巷子街,义:傻子街)。这条街非常奇怪地是很多人家都有聋、哑、瞎、呆、傻、瘸的孩子,每到冬日,都集聚在门口晒太阳。穿着破烂,脏兮兮的,就是脸面可能大人早上檫过一把,还算干净,有的则鼻涕两把。那说话呜呜啦啦,动作没半点儿童的天真活波。搁现在,出一个傻子,这个家便会崩溃。那时,还有一家两三个的。有人说:地质队用镜子照过,地下有放射线矿物。反正我从未见过有地质队人在那钻探或其他工作过,在我懂事之前,更不可能有“地质队”来过。直到八十年代,拆迁的,新建的,流出流入人口才消除了这种“傻子扎堆”现象。没有新增的傻子,存量的傻子四散长大夭折也就不知了。
但是,“傻子街”也有聪明孩儿人家,“傻子人家”也有聪明孩儿。石板坎下,靠食品后院边有一回族海姓人家,父工作母伺子,家里一个傻儿没有。几个儿子,都在政府上班,家境殷实。老幺比我小得到两岁,后来还在市里某行当头。就在他家隔壁,却是另一番景象,父搬运工母家妇,大小不等三个“傻儿”,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为过,生活过的相当凄惶。唯独老四老幺是个女孩儿,可能比我小六七八岁,没一丝残疾毛病,分外伶俐聪明。虽是nva(地方音,义:可能是“女娃”的连读,下同。)子,也是大人的希望吧,穿着干净的花衣服,头发梳的也光溜扎的也俏扮,像朵艳丽可人的小花儿。年年岁岁我挑煤渣往南门坎煤炭包子倒,从她家门过,总看到她小时蹦蹦跳跳,大点儿了就拿着笔铺着本写字。
一晃二十多年,九十年代中,县广播电视台来人采访我,忽然眼前一亮,庞面清秀,长发飘逸,高挑个,不必添之一分减之一分的身材,礼仪端庄,说着甜甜的普通话。三两句,知是当年南门坎下的“小花儿”,她也知道了我,便没再撇腔儿“普通话”了。因是家境和心气高吧,快三十了,也未成家。我很是唏嘘,便热心想在我管的系统里给她物色一好男,撮合一下,终未果。哎,“傻子街”上的“傻子”给多少家庭带来不幸。我们街上的孩儿们,大了参加工作了,有时在一起说笑:得亏没生在“傻子街”。但是,“上巷子”的小花儿,这年采访我后,在市《新星》文学刊物上写了我“艰难的崛起”,一篇很有文采的报告文学体的文章。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小城是宁静的淳朴的,母亲有时带着几岁的我到在新街儿的居委会开群众大会。来的大多是女人,下面拖儿带母的,叽叽喳喳,大人说小孩儿闹,纳鞋底做针线的,喂“妈儿”奶孩子……。居委会老主任戴着一副圆圆的石头眼镜,光头后脑勺上一根黑线拴着耳朵边的俩铜镜腿。一会儿双臂张开双手下压,声色荏然厉害地喊着“雅静雅静”,一会儿又拖着无奈的腔调呼唤着“雅-静,雅-静”,就这样灌输传达着新中国新社会各种新的“精神”。没读过书不识字的母亲开会时,从不做针线活儿和别人扯闲话,总是静静地听着,也不让我说话。这算不算对我“教养”的点滴?
也许是新社会发展快,也许是中苏关系好,电影文化也会波及影响到这小城。全小城也有几个爱漂亮的大“女娃子”,穿着高跟鞋,头发抹的油光,额头前的“连毛英儿”用烧热的筷子烫的一卷一卷的,脸上抹着香脂,打着口红,走路也是一扭一扭的。我小还不懂事,只会在后边哄着,“rua(音:rua,义:喊)着“溜溜的岗,溜溜的岗……”。哄紧了,她们便回头呵斥,我们便一哄而散。
忽然“文革”来了,几个比她们年岁大的,平时并不妖冶,但人收拾的干净利落女人,被人揪出,脖子上挂着双破布hai(hai地方音,即:xie鞋),游着街,神情呆滞,被人骂着“婊子”。我不是麻木,而是太小,甚至不知道“婊子”的意思,几十年后,回忆起来,我才感到有些揪心。她们也许是生存所迫,也许是人性精神逾越了几千年“贞操”的道德枷锁。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宽恕她们?为什么人们就不能闭一下眼睛?我只知街上边的一个女人,她守寡带一男孩儿,平时好像给人做点针头线老的活儿,也好像有来往驾船的艄公去她家吃饭。比之九十年代、世纪之初社会发展大潮涌动下的一股是非颠倒、性爱泛滥、价值观扭曲、道德沦丧的浊流,她们算是“清白”的。
过去、当今、将来,社会都会有良莠,正像宇宙万物有阴阳、有相对、有平衡。世事皆有度,社会风气、时势左了右了过头了都会回归,继续保持应有的发展方向,不是有“物极必反”之说吗?
多少年后,我的几个算得上“人精儿”的同学谈及小城,哀叹有明清建筑遗风的小城没啦,愤愤然地说当地领导人没眼光:把小城“整成水泥火柴盒样儿的房子”。没有像“凤凰古城”、“云南丽江”,甚至没有像邻县的“上津古镇”那样引来如织的游客,成为旅游胜地。我不苟同此观点,你难以想象我们的小城,乃至全中国的外貌、设施、民居……,仍旧停滞在五六十年代。老百姓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赞美我们的小城跟上了时代的步伐,尽管儿时的小城已灰飞烟灭,儿时的小城留给我们了美好的记忆,但新的小城又成为当今的幸福儿童,在他们未来回忆小城时有了新的美好内容。绕城的堵河没了过去冬日渴水季节的隽永,没了夏天丰水季节的咆哮,河面没有了摆渡的古铜色脸庞的艄公。但她宽了深了,像蓝色的柔软的绸缎平静地缓缓地向前铺去,几道彩虹式、拱桥式、平板式的大桥娇卧之上,托着人车往来如梭。河两岸似画似诗的绿色园林、栈道成了小城人朝夕栖息健身漫步的所在。
每当夜幕降临,小城鳞次栉比的楼房和河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中,是那样迷人醉人。现在有了横贯小城东西的高速公路,再过三五年,纵连南北的高速公路也会在此交汇。十年不要,山窝窝还会点缀起通用机场。二十年太久,这里一定会有高铁呼啸往来。当年只有500千瓦柴油发电机的昏暗小城,早已被堵河梯级百万千瓦水电站的光芒照耀成一颗璀璨的明珠。
这是小城不断升华美丽的蜕变,他将给小城一代又一代的儿童留下2.0、3.0、……版本的美好记忆。
(待续:二、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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