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些画面之所以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也许是因为我或多或少经历过、正在经历,或认为自己将要经历,在潜意识里,我把这当作生命的一种必然。二十岁的少女们,每个人都四肢纤细、黑发飘飘、笑容明媚,这视觉上的冲击力瞬间在我心底唤起了强烈的感动,仿佛全部的生机都蕴藏在这些美好的肉体中,尽管年轻的心思并不纯洁无暇,但年轻的好处也正在于此,你跌跌撞撞,有布满伤痕的过往,却总还抱着无限的希望。
但事情并不总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们被驱赶着度过短暂的童年,按部就班升入初中、高中、大学,然后匆匆忙忙地准备考试、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子,如同赶着去死,而那些未曾想到要去规划和实现的,则如同永东的航船,江水逝去不复西。有时我想,人生只有一次,可我没有过好,再细想怎样才能过好它,却往往失语。
因为我注定过不好。读史时我总是欣喜于一个王朝的兴起,期盼政权的建立和稳定能够带来长久的文明繁荣,然而它们终将走向灭亡,于是我不断回溯,在历史的细枝末节中寻找大厦倾颓的起始,企图发现那些导向中兴或穷途的支路,为此扼腕叹息。我始终无法确定,我所追求的是久盛不衰,还是害怕事物陨落轮回的必然?
世界的规律或许便是如此,没有绝对的永恒,只有永恒的悲哀,我永远都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而且没有重来的可能。
大一上过的建筑欣赏课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一切艺术的终极形式都指向天国的壮美与死亡的必然。我细细想了想,发觉的确如此,单从建筑角度来看,古时的神庙与墓穴往往最为华丽繁复,我不知道宗教的意义是否仅仅是对现世的苦难许以来世的幸福,但猜测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大抵是因生活的不如意才转而寻找虚幻的宽慰。真正的快乐在人间并不多见,可能只有短短几年,当我们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的时候。
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星辰,从知道自己并非永远能达成所愿开始成长,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被迫做出影响一生的选择,为可能的更改付出惨痛代价,直到化为茫茫人海中的尘埃。向死而生,有时仅仅指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命状态而已,我敬佩那些能够始终把握自己人生的人,并对他们报以最诚挚的祝福。
我在人生的黄金时代躁动不安,懵懂无知,可这段最不如意的日子,最恨的时光,最想要推翻重建的岁月,恰是芳华。
何小萍从战地医院回到文工团,已经从演员变为观者。我很喜欢她在雪地中忘情而自由的那段舞蹈,在经历如许不公和苦难之后,错乱的记忆随着熟悉的《沂蒙颂》自动自觉地翻拣出最美好的片刻,跃起、再跃起、宛如当年神明一般的刘峰在身后托举着她,宛如身着红衣在一个人的舞台上绚烂生长。曲终谢幕,她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抬起头大汗淋漓,笑容带着泪光。
这大概是一段芳华的结束,属于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新的生活将要开始,尽管更加艰辛。当我自我安慰我是个成人的时候,我的选择已然确定,我不得不放弃过高的要求与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痛苦的来源,从今以后我站着、坐着、跪着、跑着、爬着,都要活完,因为万事总该有个结局,无论结局是什么。
我告诉自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因为我从童年带来的美好品质所剩无几,只有一些规则内的耿直和侥幸的天真,如同微弱的火苗烘烤着我的血管,让流动的血液始终温热。我想我对自己最为满意的地方,大概就是尚未完全与预期的我相悖,在我知道了如何选择最有利的生存条件的时候,还能够因为一个虚幻的梦想选择更崎岖的道路。后来在我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会问自己,是否还愿意去一切无人问津之处,做一切无人愿做之事,只要我被需要。
答案是愿意。
刘峰与何小萍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时,何小萍说,你能抱抱我吗?
于是两个被生活磨得饱经风霜的中年人,在简简单单的相互依偎中,获得了最后的安宁和满足。穗子的旁白说,在孩子的婚礼上又见到失散多年的战友,不由得感叹一代人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谈笑如故,但不难看出岁月对每个人的改变,和难掩的失落,倒是刘峰和小萍,显得更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
我想大概最好的状态便是如此,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竭尽全力,不问前路,不顾后果,绝不后悔地燃烧,不论我是谁,我是否过上了最想要的生活,这燃烧的热度足以温暖余生。
写于二十岁前夜,致我不如意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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