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履历表中,生活经历一栏首条总是如此填写:1975年——1979年“上山下乡”务农。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对这段经历我只能鼓起自己虚弱的勇气去回忆;犹如去挖掘一口快要成功的水井,只要稍微刨开一点点土皮,水便会汩汩地冒出来,倘若又去猛掘二锄乃至三锄,则自己就会被爆溢的井水所淹灭,留下无限的悲哀。然而,直至今日,如果晚上偶尔做恶梦,便一定是身在农村、又是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夜陷于那无法挣脱的禁锢和无法排泄的郁闷的梦境之中。醒后那心的痛楚之感受,语言实难描述。真的,就在昨夜,我又在这种梦境中挣扎,电话响了,醒来便感激这把我从恶境中唤醒的声音,一接电话:原来是一位老知青龙先生约稿。龙先生约稿已有一年余,总是口答鼻子应,这次是真的应允了,心想:那颗受伤的心也痊愈得差不多了吧,再撒把盐亦不会痛到哪里去。当即便写下:乡殇——我如歌似泣的岁月……
一、“上山下乡”对象
1975年的春天,高中刚毕业的我便列为“上山下乡”运动对象。我无论在邵阳那个工地做小工,都会被拒绝或辞退;一段时间内,父母单位的领导和居委会的干部不断地上门做“政治思想工作”。母亲坚决不让我到“广阔天地”里去大有作为,家里几经商量:去我兄工作的单位——湖南省建四公司三处冷水江金竹山电厂(时称“440”电厂)工地做小工。
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炎热的六月,我坐的一艘小轮船,沿着资江河流而下,初夏的风吹在脸上灼热灼热,两岸的生物苍白而无力,这一片灰色的景色随水流和船行缓缓流入眼帘,那感觉颇有点像柔石先生写的小说《二月》开头那段。
在冷水江做小工的日子,尽管只有短短百余天,但也是我人生中一段难忘的历程。由于兄和一个施工员关系挺好,该施工员便把我安排在民工队里做工,活儿累,但报酬丰。
施工员常常邀我们兄弟俩在他家里吃饭,那时候生活差,没什么吃的,饭桌上就二、三个菜,如果有那么一小碟花生米,一定会喝点几毛钱的劣质酒,他很热情:吃饭时常常用上海劝我们:“吃、吃、吃!”我听起来却是“车、车、车!”他爱人是个四川农村人,很漂亮,没有工作,也在工地做点小工。
兄私下给我介绍他的个人经历:他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某名牌大学。他有个哥哥是上海中共地下党员,上海解放后随部队到了云南,并担任了一定职位的官员,上世纪50年代中下期,施工员在大学读书,共产党号召“大鸣大放”,他倒是没有大鸣大放,但他给他哥哥写了不少对共产党意见的信,不料他那位仁兄把信都寄给了他的学校,并嘱咐学校加强对他弟弟的教育,因此在1957年他打成了“右派分子”,判了刑,在监狱里,他哥哥给他寄来所有钱物他都原样退回,刑满后发配到了山区——“440”工地
在他家里我看了许多“反动小说”,有两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本书叫《珍妮姑娘》,珍妮姑娘的命运常常看得我泪流满面;另一本书叫《萤窗异草》,文言文版,阅读很吃力,里面有鬼有狐还有漂亮姑娘,看得我又怕又爱。当时我就想:只有“右派分子”、“臭老九”这类人,家里才会有这种让人喜欢看的“坏书”。一次我爬上新建的100多米高的烟囱,人在上面分明感到烟囱在左右摆动,吓得我赶紧爬下来,对他说:烟囱要倒了,烟囱要倒了!他笑了,告诉我,如果烟囱不摆动,那可真要倒了。接着他给我讲授了一些力学方面的知识。他还给我讲相对论,在讲物体运动的速度时,举了一个时光倒流的例子,听了很感新鲜和奇奥,尤其他给我讲了一个和他一样的知识分子在监狱里,用土法炼出了我们国家军事上当时急需的特种钢的故事,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崇拜知识,觉得有知识的人很是了不起。
在民工队里做工,工资很高,一天能挣二、三块钱,一个月下来有70多元工钱,比六级木工的父亲工资还高。但累得贼死。记得有次打混凝土,每人一次背两包水泥上五层楼高的脚手架,连续24小时作业,一天一晚。早上收工回到兄长的宿舍里,一身散了架似的,倒头便睡,醒后已近深夜,兄长在煤火灶旁看书,见我醒来,便把热在灶旁的饭菜端上来,当时不觉咋的,现在回忆这情景,想着已成故人的兄,不免唏嘘。
我背上的伤痛就是那时落下的。有一回,八个民工抬一架扎好的钢筋架,约有1千余斤,民工们欺我年小,安排我抬中间,一起肩,钢筋架子中间便弯垂下来,肩上似泰山压顶,跄踉前行,和我对抬的是一位小个子农民,在转弯时,整个钢筋架甩向他那边,那边四人齐刷刷地压得跪在地上,只听见小个子说了一句“不舒服”,便“哇”的一声,一口痰吐了出来,那痰带着一丝丝的血,我也感到脊梁断了似的,从此,几十年来背腰一直隐隐作痛……
一封“逃避上山下乡运动”的告密信,结束了我的冷水江小工生活,我被单位辞退了,又回到父母身边——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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