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她家的路上,我有一丝兴奋,有一种神秘感,这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约会,尽管只是“谈思想”。
到了她家,一股尿臊味扑面而来。我一看,屋里绳子上挂着许多尿布,原来她的嫂子生小孩不久,她正帮忙带这孩子。我们就在这种气味中开始谈“思想”,这时屋里除了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没有别人。
其实也没有谈思想。我发现她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就算是启蒙,她还不具备谈话对象的资格。她问的唯一问题是:“听说你自比马克思,你要找一个燕妮,你找到了吗?”我愕然不知以对。虽然十分自负,我还没有狂妄到自比马克思的程度。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但她这么一问,我又感到,要矢口否认自己说过这话,好像有点对不住她。是的,在一个崇拜你的女孩面前,你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豪言壮语呢?于是我只有含含糊糊,不置可否。
当时我在学校有一点名气。“文革”开始前,我已把高中图书馆的小说几乎读了个遍,然后是诗歌、散文,然后是《鲁迅全集》,然后是马、恩、列、斯的著作,《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阅读材料汇编》等等。待到“文革”爆发时,我脑子里装的东西使得我不那么轻信上面说的一切,对毛泽东也不那么盲目崇拜。例如,涉及毛刘路线之争问题时,刘少奇的一个罪证是,他在“八大”作的政治报告是反对毛泽东的。然而我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阅读材料汇编》中看过这个报告,还看过收录在该书中毛泽东在“八大”所致的开幕词,并没有看出两者有什么冲突。而且,刘少奇作政治报告,是代表整个中央委员会,并非是他个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没有毛泽东的认可,这个报告是不会出笼的。这本应属于常识,但在当时,由于对中共高层的神秘感,以及多年来被培养起来的对毛泽东的崇拜,寻常百姓很难去这样推想。我看过这些材料,比较能够独立思考,不觉对毛的做法之真实意图产生怀疑。
当然我也不可能置身于这场运动之外,我也写大字报,但那浓郁的文学色彩和个人情绪的宣泄让人耳目一新,例如写了一篇类似小说的大字报(标题为《狂人日记》,模仿鲁迅笔法),当时看的学生络绎不绝,包括一些校外的人也来看,于是有不少人慕名结交。
我在参加运动的同时,多少有些超越这场运动。正像文艺上有唯美主义,下围棋的有一种追求构形美的流派,宁可走输也不愿意损坏美的形状,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如果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也就是书呆子),在政治上必定会倾向于一种唯美主义(说空想主义也行),就像堂吉诃德跟风车搏斗一样。我常常向朋友们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不是报纸上的那些套话,他们听起来十分新鲜,以为我特有学问。“马克思与燕妮”之说,当是来自这些朋友的以讹传讹。
这以后她又找过我几次,看来并不是要“谈思想”,而是想谈对象。她人长得还算清秀,虽然并不特别出众;待人接物不免有些世俗,但比较乖巧,不招人讨厌,我也就愿意同她继续交往下去。这期间我也去过她所在的工厂一次,不巧她正在病中。她不要我用她的茶缸喝水,说她的肺炎可能传染,另外拿了一个杯子。虽然我并不在意这个,仍然感到她的细心和体贴。
大约一年以后,也就是1968年底,我作为知识青年被赶到农村去当农民。这以后我给她写过一两封信,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通过那位女同学,我得知她的态度:她不打算继续同我交往下去。其原因很明显:我现在成了农民,而她是工人,身份上的差距已经凸现出来。当时的宣传口径是,要我们这些下乡知识青年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大概她认为我已经属于那些前途无望的人了,“马克思”么,那毕竟是虚的,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以及可能的前途才是实实在在的。在此之前,她是初中毕业,未能被推荐上高中而当了工人,而我已经高中毕业,以后的地位或许比工人高。她愿意跟我交往,未必没有这种势利的考虑在内。而我却真的以为她把我当“马克思”看了,真是呆得可以。
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往来。过了两年,我听说她跟一个同厂的年龄比她大许多的技术员结婚了。这个消息没有在我心中激起什么波澜:本来我跟她之间顶多就是一般的好感,还说不上是爱情。
一场“燕妮”寻找“马克思”的演出,就这样以喜剧开场,最后以滑稽剧的形式结束了。是的,现在看起来,确实很滑稽,很有趣!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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