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每年七月半,都得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过节,时间在七月初七到七月十七这几日,邻居老汉叹道:“时间呢过过最快了,眼睛眨眨,大半年又去了”,也许是因为时间迅疾,故而需要大家难得团聚,谈谈上半年的收成。
每逢这几日,大约也是孩子最开心的时候。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外婆常携堂妹来我家过节,姑父姑妈也会带着四岁多的堂弟来,于是三家人围在一张八仙桌上,满桌鸡鸭鱼肉,堂妹扎着两个小羊角辫,手里握着个大鸡腿,笑说:“酱油蘸蘸,鸡腿扒扒,好吃。”小堂弟见样学样,也握着个鸡腿在小屋子里跑来跑去,时不时还哼上几句:“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惹来大家哄笑。
那时候还是低矮的土房子,屋子里悬着盏昏黄的电灯,处暑的风从门外吹到桌上,灯影摇晃间,众人的面容亦显得明灭不定,我隐约记得,那些画面定格在那瞬间,我们都还是幼稚的孩子,父母一辈是微微褪去青涩的年轻人,爷爷奶奶都还健壮有力,好像那晚上的梦境也都是雪碧可乐的美味。
村子里,七月十五这日是不宜出门的,故而这天盛行焚香。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手握一把清香,沿着路边走,走几步,或在泥土里或在草堆中,插三根香,有人在插香还会低头祈祷几句话,护佑家人安康或者事业顺利。村子不大,总计不过四十户左右人家,彼此见了也会问候几声,“那河边插香了没有”“那田埂路有蜡烛了没有”,如果哪儿有遗忘的,定要去补足,香火袅袅,逐渐在村子里氤氲,走远了,走累了,回头看时,还能看见那一双明明暗暗的小眼睛,像是萤火虫在黑暗中闪烁。
那时候天真,我以为这是回家的路。站在村口回望,一路上都是香火,黑夜也不再害怕,呜咽的河道也不必恐惧,哪怕是有水怪在那躲藏,有水鬼在拐弯的老树林里等待,不要怕,沿着朦朦胧胧的香烛,是我们回家的路。待到夜深时,有人会在河里放水船,纸折的小船载着小蜡烛,缓缓驶向黑暗深处,老人说:“这样他们也就能看见家了。”
姐姐提着自制的西瓜灯笼,小心翼翼地在河岸走,她说:“不能说话,说话会被鬼看见。”我害怕极了,跟着他,一直提防着河水里的动静,西瓜灯里的蜡烛照着前行的路,忽明忽暗,还有姐姐秀美的脸靥,铭刻了我那些本初的岁月。
如今时过境迁,我渴望沿着香烛的路回家去。这些年浮浮沉沉,在人间,在社会上,或许是事业的失意,或许是短暂的荣光,亦或者爱恨纠缠,分分合合,流过很多眼泪,闹过很多执着,也朗朗地笑过,痴痴地,最后陷于孤独的沉默。我感到了疲倦,我年年在七月半会焚香,去村子里插香点蜡烛,我相信他们能遥遥看见回家的路,待百年后,我也想能在地府中,偶尔回家看看,眷恋这红尘万丈,安眠于永恒大地。
岁月荏苒,我们什么都留不住,回归安宁的生活,也许就是人生最大的赢家。我也渐渐疏于人事,能不问就不问,能不管就不管,简简单单地生活。寻常日子去寺院跪拜,寻个安稳场所,找一片田野,感受春耕秋收的美妙,待看得农人播种,禾苗萌芽,渐渐在烈日底葱茏,等到霜风深处熟透,那自然的美感,实在是心满意足地收获。
外婆走了,奶奶也不在了,爷爷去了,父母都已白发横斜,站在这一年的七月半,我更是虔诚地焚香祷告,希望地藏王菩萨护佑我的祖辈,能地下安稳,亦护佑在世之人,平平顺顺,走完这风风雨雨的一生。
我迷信神灵,我爱我的鹿耳村,我想,将来埋骨此地。
2018-8-21 長安城,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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