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山庄不只三次,但常常回忆起的,其实只有三回,故作《山庄三记》。
一
1945年仲夏,我——一个十一岁的男孩——随家到承德的第二天,就跟姐姐、弟弟一起,去游避暑山庄了。(当时,人们都叫她“离宫”。)
进丽正门,津津有味地逛了皇帝的“正宫”。来到宫殿后面,只见波光闪闪,烟雾蒙蒙,好大的一片湖啊!我们兴冲冲跑过去,不料在湖边没走多远,就被一道栏杆挡住了!别的方向也是这样。那些画一般的山水、楼阁,还有大片的荷花,都只能远远地望一望。我们心里别扭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那时承德还处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面,离宫名为开放,实际上允许中国人游览的,只是区区一角而已。但是,这黑暗的日子也快到尽头了!)
“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偷着下湖,还敢摘莲蓬!”忽然一声吼叫,两个穿“协和服”的人拉着个跟我差不多大,只穿着裤衩,身上水淋淋的男孩过来了。孩子摘的几个莲蓬被抢走了,还被连踢带打地撵出了大门。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我们刚才逛金銮殿的好心情,一下全没了!
无精打采地从原路出来,我们顺着石块砌的城墙,信步向东走去。没走多远,姐姐忽然喊起来:
“瞧,又是个城门!”
“咱们进去逛逛吧!”弟弟高兴得跳起来。
我们加快了脚步。可是,还没到跟前,就都惊呆了。——城门口一边一个大炮楼,瞪着几只阴森森的黑眼睛;两个日本兵端着枪,,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
“这是啥门哪?”我们问路旁一位老大爷。
“这是离宫的德汇门,”老大爷放低了声音:“里头驻着日本兵呢!”
“哼!等撵走了日本兵,我一定要在离宫里逛个痛快!”我暗暗想着,一抬头看见远处的棒槌山,“这一天快到了吧,棒槌爷爷?”——一到承德,就听人们这样称呼他。
二
第二年夏天,“这一天”就来到了。
日本投降快一年了,承德红旗招展,一派新气象。省文联组织一些干部和中学师生,在离宫里排练歌剧《白毛女》。那时我已考进中学,也报名参加,当了一名群众演员。
排了两三个月,这天晚上要正式演出了。下午,主要演员们还在反复排几场重点戏,导演给我们群众演员放了假。一群小男孩一溜烟儿抛到了湖边。只见湖里的荷叶一片翠绿,艳丽的荷花一枝枝挺立着,在微风里摇来摇去。我们脱了衣裳,跳进湖里玩儿水;顺手摘几个莲蓬,上岸来剥莲子吃。一处处青山绿水,一座座亭台楼阁,,我们叫不出名字来的,都去逛了。跑累了,坐在草地上歇息。往东一望,远处起伏的山峦上头,蓝蓝的天,几朵白云,棒槌爷爷安详地站在那里,像在对我说:“孩子,玩儿得痛快吗?这回你该称心如意了!”
晚上,在一座大殿里,戏演到最后一幕,我们这群小庄稼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舞台上。在“太阳出来了!”的宏亮歌声里,大幕慢慢拉开。受尽苦难的喜儿(那是女中一位歌喉动人的姑娘演的),被乡亲们搀扶着登场了。我们满腔怒火,控诉黄世仁一伙的罪行,放开喉咙唱着:
乡亲们同志们莫流泪,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
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救出受难的好姊妹!……
三
一别四十年,那个夏天,我又回到了避暑山庄。
还是那些殿宇,还是那些湖山,她们还是那样美。穿过熙熙攘攘的游人,我到处寻觅着昔日的足迹,沉浸在童年往事里。沦亡岁月的苦,光复年代的甜,交替着涌上心头……
这些,都成为遥远的旧梦了。对着碧绿如镜的湖水,当年的孩子如今已经霜雪满头。岁月无情啊!我轻轻叹息一声,怅然坐在草地上。
……………………
“大伯,请您帮个忙,好吗?”忽然,耳畔响起清脆的声音,一位老师模样的姑娘,微笑着递过相机,请我给孩子们和她拍两张合影。
一群男孩、女孩朝着我笑。看着他们,我好像看到四十多年前的自己;但他们那红扑扑的脸庞,那漂亮的校服,当年我有吗?
拍完,我走过去问孩子们:“你们常到避暑山庄来玩儿吗?”
“常来呀!”
“都去过山庄里哪些地方?”
几只小手四面指点着,向我历数他们去过的地方:“采菱渡,风雨楼,月色江声,南山积雪……”
我想告诉他们,从前,在侵略者的铁蹄下,这山庄里除了一个小角落,都不许中国人去;但我怕看到那些笑脸一下子消失,忍住了。
“今天老师还带你们到别处去玩儿吗?”
“下午我们到棒槌山去。”
“去看棒槌爷爷?”
“是啊,我还要和棒槌爷爷拥抱呢!”一个男孩说。
我笑他说大话:“棒槌爷爷那么远,那么高,你能跟他拥抱?”
“咋不能!现在缆车能一直开到棒槌爷爷跟前呢!”
“真的?”我又惊又喜。
“爷爷再见!”
“小朋友们再见!”
“大伯再见!”
孩子们向我摇着小手,跟着老师走了。我抬头向东望去,蓝蓝的天,几朵白云,棒槌爷爷容光焕发,正等着孩子们去拥抱他呢!……
一阵春风吹过心田,毛泽东的两句词脱口而出: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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