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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

时间:2018/3/5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89391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鲢鱼记》


  “吾日三省吾身”,借此意,再三反省插队滇西的经历:追问青春、人生。


  ——作者陆建初


  这边的小村,百余至两百人口,上海校方编排的知青户,则五至十人不等,内定了知青户长;到达生产队,由贫下中农家长宣布户长谁谁,而家长谁是,也由此确认。纷乱的年代,仓促间,衔接密切、工作高效,毕竟是落实最高指示。


  我们的家长叫尹伯,并非慈祥笑容的贫农老伯伯,四十多岁而已;愁苦的脸动辄叠起皱纹:病痛的缘故,他是水倌,职业病,寒腿、寒胃。是下乡不久的事:我在院外看景,想起上海郊区的菜田,长方小块,格律齐整,精耕细作,青意盎然;这里的稻田也小块小块然而田埂曲折,是顺坡造田的缘故。似乎好看多了:绿涛起伏的田野,被弧线押了韵,像长短句……。尹伯扛锄头过来,脸上有笑意,抬起左手,拎着条鱼,两斤的鲢鱼。似乎漫不经心:“你们去做鱼吃!”我接过,他扛锄走了。正好给个小子撞见:“啊,大鱼!”见惯的鱼,草鲢又是贱鱼,有啥好惊的?我递给他:你吃吧。笑裂了嘴,去了。


  这事竟满村子传开,数落那小子无赖。至于么?原来这坝子吃不着鱼,贯穿谷地的弯弯的河,有三百里长,雨季河面宽阔,浊水滔滔,汇总了山箐水;一俟旱季,山箐断流,河里便只剩涓涓细流;没法长成鱼的,只有一种小娃娃小手指大的江鳅子,在湿水的砂砾、石缝中藏身,也已几乎绝种。那尹伯的鱼从哪来?就劳改农场有鱼塘,想必它跳过水闸顺沟而下,千年一遭地给水倌逮着了。尹伯真是大善心,合村人也心愿让知青尝尝这稀罕物,不想被小子拿去,急匆匆煮熟一顿吃完,都没给家人留。说是他因此折了福份,果然隔年上房拾掇,摔坏了腰。一条鱼而已,至于如此!


  尹伯扎腰带,别一把小柴刀,哪片田该灌水,他便砍下沟边的两棵小杨柳,截成几棵木桩,挽裤腿下水,用锄头脑将木桩敲进淤泥里,再用树枝杈编在桩子上,再敷上草,敷上泥,筑成沟坝拦住水,引水进田里。完事捡些剩枝条插沟边,有心插柳,十枝能活五枝吧,两年后长成锄把粗。他忙活人见不着,估得着,看庄稼长势就知。忙闲不同于大田的人群,他回村还绕过知青点看看动静;心善,责任心强,合他当家长。水倌面子大,加上他好人缘,知青也托福,比如我病得要死,亏他带了“神医”来。(陆建初著·总5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赤脚神医》


  下乡伊始,行李中夹带的香肠、炒麦粉、压缩饼干等等很快扫光。下田耗力气,愈嘴馋:永别了的橄榄、桃板、蜜饯、山楂糕……。稻田里惊起鸟,秧鸡!很快寻到窝,“给知青看看!”鸡蛋可生吃,秧鸡蛋一样么,我剥开一头吸食,“啊,要不得!”果真,腥又梗喉,是孵化中小雏;胃中一凉,不适,没出大毛病。在桃树下歇气(小休),这么小也叫桃子?五六个加一起才有上海的水蜜桃大。树杆上一垛垛树胶,就有人教导:这东西可以吃噢,大锅饭吃空仓底时,用过桃胶煮浆拌糠的。还可煮猪食。不正提倡生饲料喂猪么,我採下小朵生胶丢嘴里。“啊,咋个吃得!”总比没东西嚼强吧,稍微酸,耐嚼,小尝辄止,毋啥吃头。青桃子应当能吃,咬一口,生硬酸涩!“咋个得!”老乡又叫:“毛毛也不擦,肚子疼!”胃里是很难过。


  终于有天又呕又拉又发烧,想不明是吃错了啥;“午时茶”,想起母亲用的那帖灵药,可是远在天边。晕晕的昏睡床上。


  家长清早问病,“两天没吃东西啦,还没醒!”匆匆去了,沿沟帮朝上走。每日巡沟,与上下游水倌都有个交接,没事就没话,嗯嗯点点头,坐在架空的锄柄上,面对面吸锅烟,各自回头。这天有事,急急忙忙,请逐个递话,请某医生,莫担搁。


  傍晚我醒了,头昏软瘫。医生到,摸下额头,退烧了;家长听了他说话,频频点头;给我打了两针,他就随去尹家吃晚饭。奇怪,我即刻有精神,喝水、吃饭。回头拾起针水小玻管,是吗啡和青霉素。他们听见家长和医生对话,说是伤寒;要命的病,怎么转眼就癒?此伤寒非彼伤寒,东汉张仲景有《伤寒论》,国人自古相传的“伤寒”,是指寒、湿之邪侵体。大热天会寒?正是,天热蒸汗,气血外泄,内腑易受邪掠,于是致病;大致相当西医“肠胃性感冒”吧,消化功能紊乱、发烧。青霉素百应灵药,没条件化验血液屎尿,就假设你有感染,干一针消炎杀菌。吗啡兴奋中枢,更令我即刻“复活”:旧俗用大烟治病也这道理。当时我们并不懂这些,似乎信如老乡说:“水土不服”。


  没谁表扬尹伯,神医的故事倒在知青中传开。探得底细:他读州卫校,分配到县医院,和护士“不正当关系”列坏分子,下放当赤脚医生。算好运道,农村实在缺医。“鸡巴犯事”,在村里不算啥,在公家不同,多半进劳改农场。家长不因事废人,足见高明;这年头,人一会红了,一会黑了,要看他做事地道不地道。人地道,遭黑了,你埋汰人,是你不地道。(陆建初著·总5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三:三套车》


  生产队尹队长是尹伯族弟,三十出头,有见识。比如他说,大理稻是籼稻良种,原产暹罗,也就是泰国,在大理坝子长得好,慢慢成了大理稻。暹罗稻传到各地,叫成了籼稻。这话是乡下人讲的么,是啊;真有那事吗?没错。你想,上海叫“洋籼米”,不就这来历?那尹队长怎么知道?哦,先前粮站活忙,抓差,大队荐他去,学到专业知识了。“哎,你们大队那老尹不错啊。”接着供销社抓差,也便荐上他。于是又知道了山货、畜产、铁器、化肥……。他不当队长,谁当。


  尹队长赶车去大理,载一千五百斤谷子,去换千斤稻种。我们这坝子气温高,用大理稻籽种能增产,但年年优势递减,种籽要更新。他带上朱哥,那时林彪是“永远健康”的接班人,各级都兴培养接班人,朱哥值得培养。又带上我。选了三匹好牲口出门,但住进马店一比,人家有更俊的马,他就出我这张牌:“你看我们的上海知青,种气咯要得!”我“三年自然灾害”也吃饱肚,骨宽肉厚,大睁着眼,黑头发粗硬浓密,更加“吃口好”,均无异好骡马。“就是脚臭,不肯洗”,老尹很抱歉补充一句。


  马房是通铺,泥地上铺一溜草蓆,来客各自将舖盖卷挨个排开。我脚臭影响别人?他们都穿草鞋,踩脏了,烫过脚一盆泥浆;我着胶鞋,虽臭不脏。确乎也不抱歉的,一晚上都烟熏,弥漫着桉叶或薄荷或青蒿的味。他们耐烟熏,他们的虫们也耐烟,少有收敛。一觉醒来,我浑身挠痒痒,浑身疙瘩,拜蚊子、跳蚤、臭虫所赐。他们不搔痒,皮子厚。他们挨个去的茅坑,更是蚊群像雾罩,我则另觅野地拉风景屎,并心生一份愧疚:店家是好汉,却没为他多积一份屎尿。茅坑边的坟子虰的块,我会溃疡,他们不会。尹队长过奖了,我这种气,实不耐粗饲粗放。不过住了马店,成了哥们的“血亲”是真,缘了吸血虫们做媒介。


  马店大院门口,一早就有小孩背了大筐青草来摆卖,问价,总在八分或一角钱一筐。老尹不问价,也不看草,他点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真的,就是单纯老实的那种。两筐草倒出来,果然也是上好的;每个给了一角钱,两孩子接过仔细藏掖好。“你看草,只看到面上那层,看中了人,保准底下的一样好!”老尹对朱哥说,又瞟我一眼。我能理解,还能举一反三,凡事抓本质,聪明人都这样做。


  肚饿的人嗅觉灵,店家的大甑子饭飘香了。“女娃儿,回来!”老尹忽唤:“你家的辣子和茄子快给我摘些来!”给了两毛钱。“我家还有窝笋和包包菜!”“不消,那两样就得。”女孩把钱紧攥手心里,飞也似跑了。拾掇了一会马具,见女孩飞也似跑回来。尹队长、朱哥一起在炭火上烧辣子、茄子,很默契:剥去焦皮,撕成条,撒盐,拌和。那是道马帮的名菜,特意让我尝鲜。(陆建初著·总5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四:赶马调》


  老日子时的马店,驮队多过马车,后来反过来了;老日子赶马人会做的菜,荤的多过素的,后来说不成,只吃素的了。虽如此,几道素菜仍让我惦念至今。正当节令,茄子、辣子多多;廉价,舍得拿来烧,烧熟,缩了多半;剥去焦皮,又少了一半。水份少了,浓汁的蔬果分外香郁,甜津津,嫩脆又不失绵靭。大口塞进嘴里,从齿舌到咽喉到食道胃肠,无处不畅快;也须劳苦后的、大胃的汉子们,最享这快活。——既快活,又吃不穷,春夏秋冬,各有时鲜,各有烹调妙法。


  马店里用了早餐,肚皮鼓鼓,上路的人凭此顶饥,可耐到日暮,落脚下一个马店。三套车盘山上坡,“路漫漫其修远兮”,悠悠地爬;上坡,车架后倾,辕马遭肚带勒,人要挪上前压住,作平衡。朱哥执鞭向前坐,尹队长和我两旁侧坐:“你看左边的拉索紧,小马用劲;右边松,老骡耍滑;要用鞭杆头去戳右边的痛处,不要甩鞭子打,不然惊动左边,让它用力太过。”现教现学。教朱哥,还是教我?把我当第三梯队?我自知“扶不上”,散漫惯了,不愿负责任,也负不起,不过听教诲长见识,还是巴不得的。


  老骡子没费多大力,却时不时放屁,看见老尹的鼻翼收放几下,哈,分明在嗅屁。没错,他说,这头骡奸,厥着嘴唇在槽里挑料豆吃,屁多,有豆腥味:老这样,肠子堵了害它自己!槽里的马料,是碎桔杆拌蚕豆,经过水发。可以想象,下顿老骡会栓一边,只得嚼青草了。这也是赶马的门道。


  出门还是带我的帆布书包,老乡叫挎包;他们的挎包自缝,用细麻布。都装着米,住马店须兑大米打饭吃。各地产米不同,掺一起做饭别有风味。马车攸攸上坡,我心里已掂着那甑饭。唐代小说《枕中记》,说书生成全一桩美事,却是在梦中,醒时刚好旅店的黄粱米蒸熟,于是称黄粱美梦。我是在旅途做白日梦,光想那熟米饭了,这便是知青和书生的“似又不似”。


  朱哥口哨吹着小调,哨声也提醒牲口爬漫坡别走神;旧日赶马人吃荤,后来赶马人吃素;旧日赶马人唱赶马调,后来没得唱了,忘了词,就几段曲调还流传,在朱哥的口哨里。相传古罗马执政官,要保障公民的面包和马戏。当下呢,朱哥们每年人均五百斤粮,全国人民看八个样板戏,也在保障。五百斤粮是谷子和麦子,一百斤谷子碾米六十三斤,算算,我可一天吃两斤米的。面包不够,枪斃了老调和旧戏,马戏更不够。


  队长从我挎包里抽出笛子:“别闲着!”“小调我不会”,“就吹《草原上的红卫兵》!”藏、蒙、维、朝、傣等风调的革命歌曲都好听,好听的新歌里,还有云南阿瓦族的。我吹笛只够充数,但缘曲子动听,后面隔两个弯盘的赶车人也传个喔呵打赏。假如他喔呵一声唱起来,两边对上歌,这一趟才完满。我于是在红土高原的盘山路上,献丑一出马戏,马车上的戏,观众超过了两个。


  下坡,车架又前倾,我和朱哥都坐车尾压份量。尹队长亲自执缰,朗声吆喝,有刹车声衬着;放得快,往大坝子奔,人畜都兴奋,特别要全神贯注以防意外。古时车战,执缰在左,车右执戈,轰隆隆冲阵。老尹驾车有气慨,令人联想古将军,他在车左,便于右手扬鞭,“秦时骡马汉时车”,人也原态多古风。(陆建初著·总6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五:薑汤黄鳝》


  尹伯愁苦相,尹队长开朗笑脸,各有千秋。


  夏日的沟水暖而浊,沟底泥还是一丝凉。“官沟”水不及膝时,五六个放猪娃下沟里戏水;沟边一老头蹲着抽烟,叫那女娃近前,额头上啪地敲她一锅头:“女娃敢蹲沟水里?你那东西以后要用的哎!”哇地哭喊,男娃乐得起哄。女孩没懂,但自此记住了。


  按尹伯的脾性,自不会这般去教训,他巡沟,走在沟帮杨柳树荫下,似乎悠哉。看水面汽泡,知哪儿水下该有条公鳝在洞口吐气。寒腿畏凉,皱皱眉,还得卷裤腿下水。尹家川东人,着宽腿长裤,像上海郊区的农民伯伯一样,要卷起裤腿。小指粗的母鳝有籽,长大自体变性,大公鳝粗过拇指:蛮劲,打洞很易穿通沟帮。尹伯弯腰,用手探到鳝洞,再用脚跟蹬洞口,一鼓一鼓将泥浆荡进去;鳝受不住,往外窜出,人眼疾手快,用无名指、中指、食指掐个扣,一下锁住溜滑蛮劲的大公鳝。即刻一甩,将鳝头拍在锄柄上,鳝昏死,不然它转头咬手;再须三四下拍死,血糊着鳝头,不然它活过来溜走。常见尹伯手里拎着柳枝串起的一两条大鳝,这见证忠于职守;也有“红眼病”居然妬他得黄鳝下肚,叫个绰号“鳝猫”。人心的不齐可叹,也见得多吃一口的不易。


  鳝性热驱寒,用薑水煮过下辣子面,也确是尹伯食疗良方。家长路过知青点,几番问:会不会吃鳝?都摇摇头,天地良心,家长就这点点口福。上海本帮菜炒鳝丝、煎鳝背,学自浙菜,都用重油;老乡有薑汤煮鳝,已大欢喜。


  官沟清淤时捡着过“同治通宝”,沟以下是缓坡十五度左右的大块梯田。“田盘三年是宝”,用农家肥蓄养百年的水田上好,甘蔗长得粗壮。榨季,马车轮会碾过沟上的草桥,要下去拉甘蔗。尹伯看桥梁朽了,愁着脸回村,去向尹队长家院子;狗儿乱摆尾,老远来接,哼哼叽叽。队长听见这点小动静就猜着八分,赶忙出迎,招呼,“这边吃晚饭”。尹伯只是说:“下边的桥不行了!”便扛锄离去。堂弟赶快道是,又再三:“在这边吃么!”


  狗儿送出去一截路,尹伯一脚踢开它;它不无遗憾地坐下来目送,尾巴来回扫尘土;又忽地起身跑转回去,跟上了出门的主人;很快领会了去向,它在前开道,领尹队长向朱哥家去。


  草桥有不妥,若是踩空折了骡马脚杆,牲口便损了:廿亩田打的谷子交余粮,那粮款才够买一头大骡子。至于人摔断骨,还在其次;伤筋动骨一百天,癒后瘸点也能干活。人命贱,穷年头就这样;不似孔子时候,马厩着火,“问人不问马”。——赶紧要架桥,出了事怪队长!尹队长向朱哥家去。(陆建初著·总6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六:猴壳子》


  朱哥平实勤力,也不乏情趣,青年队员固自活泼,谁锄完一垄,就会站地头柱着锄柄,吼一句自家惯熟的样板戏,以示占先。最上口的田间小调,却已“唱弗连牵”。比如秧歌,连老尹也忘词了。尹队长带着他们出早工筑桥,伙子们兴致高,乱吼着“威虎山”。不关“学大寨积极性”,是老尹这人有趣又能耐,不妨学着点他为人处事。


  生产队长一街子要有两三日接通知开会去,不开会的日子一定出工;但凡出工,又一定卖力,比青年队员有过之。“基层干部”,苦出身。他让朱哥带几个拆旧桥,自己带几人沿沟帮找杨柳树砍;柳干疏脆,不用啄斧,柴刀足矣。找着腿粗的一棵,留一人,“砍了记得栽上噢,这一季不好活,要多插几杆!”老尹带我走到最远处动手,湿树重三百多斤,枝叶那头拖地下缷去些力,他半杠半拖回去桥边。“你剔十来枝,插在湿地里。”我插完枝追上他,听到喘气声。中等身体,虽然负重,他体姿依旧挺拔。


  两臂平展开量度,称“一排”,两排长的树杆,并着横搭在两边沟帮,“桥梁”就有了。将剔下的枝叶打横铺在桥梁上,人上去踩踩实;再将稻草铺枝叶上,就能兜住土。铺足沙土再踩实,就完成一座“草桥”。桥两边翘出草梗,很入画。清末苏州郊外有座著名的草桥中学,当是借用旧地名,雅致。而郑板桥是棲身市镇卖画自养,若陋村,是筑不起“板桥”的。不亲临其境,哪能晓得草桥、板桥,“人迹板桥霜”。


  完事,老尹朗声喊:“把拆下的枯枝拢一堆烧了!”“搁一边等下霜时烤火不好?”“叫你烧就烧!”轰地起大火烧尽细末,粗干燃成炭堆。“我用点队长小权力,啊,一人赏个烧包谷!”“要得!”大欢喜。头年甘蔗长势缓,宜间种“包谷(玉米)”,已灌足浆的包谷棒棒,好大个,一肘长,是著名“马牙包谷”,籽大,炭烧野食甘香果腹。“莫急噢,谁先冲段壳子,说好了先挑吃!”


  “女人做好饭温在灶上,挑水回转却见锅盖掀开,饭菜抛散。咦,狗跳不上灶,猫扒不动盖啊。二日假装去挑水,却暗自拆返,哇,见只猴坐瓦罐上,正向锅里抓食。三日她将火炭装瓦罐里,挑水去,走不远果然听惨叫。炭烧了猴屁股,所以猴都红屁股。”“猴壳子不算四旧?”朱哥也随老尹:“聪明人将细麻绳栓树上,另一头打个扣挽手上,花样翻新甩了一通。猴看人走出了林子,下树来也将前爪伸进绳套甩起来,越甩扣子越紧,脱不开啰!——说是猴子肉好吃得狠,就同吃人肉!”(陆建初著·总6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七:断脚筋》


  官沟自西向东流,沟北十多户“原住民”,也不过两三代人的历史可遡,他们曾耕种沟南百余亩水田,大块大片的。最好的廿多亩“周家田”,黎家买下的,周家却已无从考。自官沟朝北,上缓坡百五十步,有“得胜沟”,抗战胜利后滇政府的水利工程;修成,胜沟下约廿五度坡的疏林草地逐渐开垦,造成水田:沿水平面筑埂,梯田呈条状。如尹家、吕家等土改前外来户,都筑屋在胜沟一带。


  四九年刘邓大军西进,川东吃紧;抓壮丁,于是“逃壮丁”;又风闻土改,于是“逃土改”。尹家举族而迁,其中两家落脚这小村。原是逃什么,无从查验,依当时状况,俩兄弟各自盖成房,正在胜沟下开荒造田,日子还过得去,划作下中农。


  尹家再能,势头也远不及黎爷、郝爷、季爷。只是土改“翘翘板”,象尹家这等无多余财的,便一头翘起,占了上风。政策使然,大家都明白人,相处如故。如尹伯奉队委会之托去请季爷,为我疗伤,季爷便“买伊面子”。


  抬石头崴伤脚踝,疼痛难熬,肿了多日还发烧,季爷看了我伤势,大不以为然。彝家赶马人是疗伤圣手,云南白药来自。火塘旁,他坐草墩上啜茶,倒些茶水抹几下我伤处。从皮袋里摸出一柄刀,炭火上撩两下;居然厚实的是篆刻刀,哪来的,做啥?他瞄我一眼,扶住肿脚搁在他腿上,一刀就深刻进去。顿时大疼,别筋抽紧处突地松开;退刀见血湧,好大的刀洞,他竟还用烧罐扑伤口上!待会掀开拔火罐,紫黑血块成堆,他手指点点,意思是瘀血去了。我心惊大汗:“切断筋了?”他点点头。天啊!“还能走路?”“不消愁”。


  拿出大蜡丸,不知何年月的,掰开,用茶水化成些药浆,抹伤口。又将茶杯递给我,叫我吃下另半颗。“硬着头皮”,只觉脑浆都冻硬。长话短说,后来伤癒了。当时他交待我四七廿八天莫着水,然后拎着老旧的脏兮兮的麂皮兜走了。家长随后向仓库领一升米送过去。雪里送炭,犬儿们正饥饿。


  政策翘一头,还怎么影响村事?比如办“合作医疗”,有脱产赤脚医生名额分到生产队,尹伯儿子占了;脚跟脚挑粪的伙计们,凭什么他去?家势!混不懂医,尹伯自己病了都不要他管。老乡戏称:“红药水、紫药水,少吃辣子多喝水”。仅限于此还罢,麻烦是不肖子本就“下作”,而赤脚医生执权婚检,村姑又单纯怕事,结果咋样?(陆建初著·总6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八:头痛粉》


  尹伯的不肖子撂荒了婆娘,婆娘就去偷了朱哥。俩好在大龙竹丛下掏了个安乐窝:笋壳尖利,足以划烂屁股,然羊皮褂一铺,百事无忧,好个暧窝子,谁想得到。竹丛在场坝南墙外,墙下有小径非小径,几乎无人行。院墙长长,小径攸攸,两头若有人来,远远能见。没料两头都给堵了,更无处逃,幸亏来得及拉上裤子。小子抡马鞭抽老婆,朱哥挡前,劈头挨了三鞭。小子不敢发作,自己很多屎抹不净呢。


  风流事,总是男人担错,谁让你进去的。朱哥老母挎包鼓鼓囊囊,装了两升米,找尹伯母赔不是,俩妇却扯了一通猪肯不肯吃食。朱哥丈人是郝爷,老朱头更躬亲道歉,去郝家火塘边喝几盅雷响茶,抽一锅烟,没说话,礼数到了。


  这般儿女偷情,从来不绝,按老法随即遮过,否则怎么过活。朱家对旧尊新贵也一视同仁,小村似乎依旧泰然。只是朱哥的青年队长和“接班人”身份从此抹去,马车赶着,也仍跟着郝爷学木活,帮人。


  队里拨了一亩半好田,让我试验除草剂;尹队长儿子帮犁田,比我小两岁,使牛已然老到,只吆喝声未脱尽童音。歇气时他满不在乎,当我面往烟斗里添头痛粉,又很珍惜将余药包好,揣怀里。吸了几口,转转脖子,摇摇头,好舒坦,忘乎所以了:“狗日的一街子只给我两包,再省也只够五六天!”是说他堂兄呢。“他自己打吗啡针,安逸得狠,狗日的。”尹伯和尹队长宽正亲和,气息相通;儿辈也“老交”,但率意胡为、臭味相投而已。


  尹氏原本族规家法相承,待人接物仁厚循德;一俟扫四旧,子弟失教甚不堪,又未免赖家势作崇。加之吕、尹、肖三家联姻,家人结党营私,犹多遗患。旧教“知耻”,犬儿妈骂无耻:“人不要脸鬼都怕”,耻教的注解莫若此深刻。要好处还是要脸,小子们已不顾坍老辈台了。这也见得孔教的深切实际,少了他,实际就坏了。若西式的教育,无论左派右派,也都不切国人实际,唯民族复兴,能救治。孟子说,义的端起在羞耻;损人利己,不知羞耻。知耻进而顾及公益始称义。


  吃生草乌自杀的坏分子,一向凶霸霸,人懼他;民兵队长吃准他孤家无势,就敢抓他现场。像老肖,他过烟瘾人都有数,没人动他,想必他还有头痛粉接济呢。白烟土搓成麦粒大,或烟渣揑成碗豆大,都值一斤米。头痛粉八分钱一包,参加合作医疗,一包自付三分钱。啊呀,赤脚医生管吗啡、头痛粉,该谁当赤脚医生?摆不平,不如让知青当好了,没有,这坝子不曾有。嘴上都说一大二公的。(陆建初著·总6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九:草棚会》


  “中过脖子”,即吃了晚饭,场坝的草棚下燃一堆火,远远看见火光,又听见有小孩们喧闹,那就是要开群众大会,人会拢去;否则就是干部开会,小孩们不去跟前,旁人也不拢去。干部开会也由会计主持,只有她能通读文件;习惯成自然,不传达文件时,还是她主持。干部开会一样是抽长杆旱烟,铜头或铁头或土陶头小烟锅,探到火堆里去点烟。特殊是还喝雷响茶。掰下一角砖茶:那是老叶、碎枝压的劣茶砖,开水泡是不出味的,须先用手指碾开,撒在拳头大的小陶罐里,再将这小罐埋在火炭里;约略嗅到焦香了,使小木棍夹它出来,摇几下,匀开茶叶,又搁火炭堆上;又微微焦香了,方注水进去;聚热几百度的小罐里于是轰隆隆水滚,声似风雷激荡,随而茶香四溢。砂土小陶罐居然不炸,是件了不起的东西!不过去供销社买,一角九分钱一个而已。陶罐原本就黑色,三四个白瓷小茶杯积着黑垢,正相配。器具远不如上海的“孵茶馆”,乐趣则相等,一个俗趣,一个野趣。


  副业队长伸手去弄茶罐,尹队长伸烟杆过去嗑一记:“烫着!瞎摸瞎摸,等我整给你!”“你凭哪样打我手?我看得见,哪点瞎!”“莫说这黑砣砣,就是红辣子、青辣子,你咯分得清?”“咋个分不清,朝天菽那么小点点,我都看清。下半天我去菜园,见朝天菽红啰,让他们陆续摘、陆续分,一家分两斤总有。”副业队长乘机自夸一功。有人插诨:究竟咯把灯笼菽看成朝天菽啰?旁的人发笑,副业队长白内障。


  尹队长倒是惦记着菜园别一样东西:“朝天菽,辣翻天,还不算稀罕,今年草果咯结好啰?”问在点上了,没即刻答。会计插一句:“倘若干草果,一家分个三几两,杀年猪就用得上了。这东西又香又顺胃气,三月街药材市场才有,还贵。”副业队长认真说:“菜园试种了三年,今年结的果果比去年大点,果壳还要得,里面籽米米不得,长不足。壳壳也香,也还能用。得找个最会盘菜的去菜园,估计明年就成功,关键是水肥要把控好。”“你想着哪个得?”“黎家那婆娘得!”妇女队长即刻反对:“不得,她去菜园,场坝头妇女哪个管?”


  数了一过,还是放黄牛的老谢去菜园合适。谁放牛?家长尹伯说,小陆喜欢牛牛马马,让他去;知青干体力,筋骨还嫩,已经伤过脚,要是伤了腰,咋个交代。尹队长说,也得,他确实喜欢动物,让老肖带着,教着,就合适。会计作了结:“就这种,明早老肖来马房,跟他说这事。后天开始老谢去菜园,小陆去放牛。定啰,下面开会!”


  我意外捞了件好差事。(陆建初著·总6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忘忧山》


  草山是牛马天堂,小小牛在母牛身边蹦高。耕牛吃得苦多,得歇下活放上山,也无丝毫积怨:悠哉悠哉,甩甩尾巴,走一步,啃一口草。仰头叫一声,什么意思,像古人得意时的“长啸”?一旦被人吆上山,全不必担惊虎豹,人将猛兽已杀光;树林也已砍光,不愁窜出妖怪来。牛崽马驹,最是天真烂漫,人看着也全然忘忧。庄子观鱼,羡游鱼欢乐;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欢乐;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之乐?他俩谁说得对,后人争了两千多年。我肯定庄子对,人和动物通灵,从它姿态中能体会它苦乐。但以惠子之心度庄子之腹,则为曲解。人心可扭曲,动物都是真心。我看牛马,就越看越有趣,在心里帮它们编它们的故事,比如驹套笼头,犊穿鼻子,相当我们插队啦。


  人毕竟主宰牛马,母牛“谷草”慢条斯理领着牛群走,脖铃响叮当,却不知人心阴毒:它去年没怀崽,今年又空怀,该套个笼头,牵去菜园里,吃田埂上嫩草,让菜农顺便看顾着,催胖了等着宰杀。这个岁数的公黄牛正犁田,母黄牛体型小,不下田的;母水牛另说,体形大,也役用。如果还是小农经济,谷草还可以拉小车或驮柴;就像女人,过了育龄,干活还来劲。可是谷草是等着下汤锅了,尽管它生过好几头犍牛,人念它好,还得吃它。


  滇黄牛,公的紫铜色毛衣,母的红铜色,偏谷草是黄铜色的,如果走进成熟的稻田,你就找不到它。大多数母牛没名字,因为牛比马贱。耕牛,谁家包养,就叫谁家牛,在有名无名之间。尹家牛是公牛,王家牛阉割了,老乡叫骟了,便是牯子牛。它兄弟俩,是谷草的头胎和二胎,特别壮实。种牛只能留一头,不然会顶牛;如果田块郊界邻村,就得小心,两个村的公牛相见,会拖着犁头飞奔去顶架。


  包养的耕牛,街天可以使它干私活,否则也闲放上山,这样谷草就退居次位,走在某家牛后边。走在牛群最后的,总是三条瘦瘪小牛,它仨怎么不跟去母亲身旁?原来是岁数不小的侏儒牛,土话“毋母牛”,奇怪是只有雌黄牛里才出侏儒。怎么不宰了吃呢?因为它们都充数,生产队每年报存栏数要漂亮,它们便长生无忧了,杀了能有多少肉可分?要在老以前,我想老肖做牲口买卖,会将它们充作小母牛出手?


  我们队的牛马群,上山后和左邻队的混一堆。他们的牛马不多,由一小老头统管,他遥指远山,告我两个队的山界合起来,从这头到那头,有多宽;由老肖一统安排今日去哪,明日去哪,最好,不糟蹋草,牲口天天吃饱饮足。这话没错,而且,碰上母牛发情,先后都在十多天里,两个队轮流放一头公牛上山,又省下好几个畜力。慢慢我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跟老肖凑一堆,更大缘故,都是瘾君子。


  日头偏西,老肖指着对山的牛群教我:咯看见,黄牛左边的肚皮往上拱起,是吃够草了。右边还瘪着,是没饮着水。饮过水,右边肚皮会朝下隆起。你爬去那山梁上赶牛马朝东南,那坡下箐沟里水好,饮过,就收工往回赶了。我受教匪浅,也明白他还有另一层意思,使开我,他们有事情。(陆建初著·总6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一:忘忧人》


  那小老头,和老肖在一起,真煞人家风景:恶形恶状,整个鼻头烂掉了,结一大疤,剩两黑孔朝天,杨梅疮的结果。我初见嚇倒,二次也但见无妨了,三见则熟视无睹了,交往如常人。在山上野餐,闷罗锅饭,好香,胃口极好。他们好厨艺,罗锅盖倒置如深盘,正好用来做菜。我吃现成,筷子都用山竹条截段,小老头抬手摇摇筷子,指我不摆架子,和他在一堆吃。听不明白,他是贫下中农,我该受他教育才是。


  余炭未尽,余兴未尽,还要加道餐后:烧虫子。他俩像小孩似趴地下,先已辨认出受虫害的灌木枝,虫子就该附在那根部;看准了,急促一伸手,用手指去揿住。等拳头里捏了几个飞虫,便回炭堆旁,让虫从指缝里钻出,另一手去掐牢,往炭灰堆上一扔,它飞不了了。拌在细炭里,烤熟,捡起来吹吹灰,扔嘴里,老脸上满是笑意。那虫子比一粒蚕豆小些,又比半粒蚕豆大些,样子之丑怪,可与烂鼻头一比。我绝对不肯尝试,虽然估着吸食木汁的虫怪,理当可供佐餐。


  这老头佝头缩颈,主意倒多,居然解了谷草的杀身之灾。说是可以商量用谷草去换他们队的一条瘸腿水牛,一样是杀吃,肉可多出四成。水牛肉粗,水牛皮无甚用,但到底得多肉啊。老肖和他各自去告诉队干部,结果成交。谷草有啥用?他们村河坝边种的甘蔗,运上来要过个陡坡,赶车的死命鞭打,马儿偏不济事。黄牛擅爬坡,套上谷草,用小牛车上陡坡,来回六趟,缷在坡头。那一堆,刚好装两架马车,马车也刚好来回糖厂一趟。谷草大致还能拉五年车,悠悠的不很累,又嚼吃甘蔗裱,拣得五年好命。牛车怎么不直接拉去糖厂?太慢,还挡了马车的道,不兴。


  老肖用烟杆指对坡,是他们队的一头牛,不跟群了,落在后面,往地下嗅一会,又抬头伸脖子嗯嗯叫唤;哦,他俩一看都明白,兴奋得脸发光:母牛流产了,离牛群的产期差着日子,那牛胎便成咱仨的口中食了。当然,集体财产,吃它不能让人知。没焖饭吃,闷了一锅牛杂,滑爽鲜嫩,美味之极。听说欧人养奶牛,牛崽一落地,便是极品食材,果然。牛胎不小的个,割成两爿晾着。收工,老肖捎回家一挑细枝山柴,用来夹带“嘎嘎(肉)”的,外人浑不知。第二天烂鼻老头来说笑:我把副业队长拉来牛圈,讨教怎么这头母牛肚子变瘪了?他瞧了又瞧,烟咂了又咂,终于认定是流产在坡上了。咋能找到死胎?哪容易,明天去看老鹰下到哪儿!这些年早不见老鹰啦!那隔两天,看哪儿苍蝇密麻似起雾就是。副业队长又咂几口烟,摆摆手,算啦!两老头边说边乐,笑得烟锅从嘴里滑脱。


  老肖呢,把带回的嘎嘎剁小,做成“腌生”,极咸极鲜又极辣,每天从罐里挖一勺,来山上做“串荤”。越吃越好味,所以吃了多少日子,终于记不清了。日复一日,牛马在山上全然忘忧,我也全然忘忧,他俩也全然忘忧。他俩抽过烟,解开裤腰晒阴毛,等虱子爬出来;我不抽烟,但一样饶有兴致捉虱子、抓痒。日复一日。(陆建初著·总6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二:新任车伕》


  刚挂起月芽,一家之主的汉子,从堂屋的饭桌边起身,打几响饱嗝,撑着乏身子迈出门坎,又坐在廊檐下草墩上了。捧起水烟筒,饭后一筒烟,赛过老神仙。生产队的场坝在胜沟下,村民的茅屋大多筑在胜沟上,于是大多的一家之主,凭筒烟赢过了老神仙,也便居高临下,看一眼场坝的动静。场坝草棚里,果然又燃起火堆,确实没有小孩们参杂喧闹:不是要开群众大会,是队干部要开会。这次是料定他要说哪样的:肖老兔赶车出远门,半道上死了匹牲口,该咋个处罚,接着该谁来赶车,恐怕要讨论好几晚哎,做干部也不安逸哎。


  与会的干部也头痛:难处理哎,恐怕要熬几个夜!照旧是旱烟杆、雷响茶,照旧是会计主持会议。出乎意料是她三言两句就定调了:牲口害的什么病,肖老兔责任有多大,还要等调查;该咋个处罚,大家再细想想;要紧是天天要出车,接着哪个赶车?我看在队里选谁都难决定,不如干脆让知青做,就让小陆赶那一辆。说完,没人回应,都在抽烟、喝茶。会计的话,觉得意外,想一阵才答得上,若无十足的理由,也无人轻易说不。


  尹队长先来作补充了:赶车的事,他是懂一些,不如这样,朱哥那辆车套三匹马,三匹骡子都套他那辆。想得周到,马有性子,骡子乖顺。可副业队长有担忧:骡子贵过马噢:钉掌的事就别让他整了,娃娃脾性还毛躁,万一削残了蹄子!——铁掌磨损了须换下再钉,钉掌前先要将马蹄修削整齐,有点像剪指甲。会计说,要得,让朱哥带他,难做的事帮他做,打杂的事多叫他做!


  天上掉馅饼,我接着了。又好玩,又满勤,不劳苦,到年终,分粮外还能分红几十元。放牛记三级工,赶车记一级工;都好玩,可车伕荣耀,酬劳更多。我没白吃这份,比如马车拉甘蔗去糖厂,整车过地秤,第一趟缷完甘蔗须秤皮重;我自作聪明,一早不饮牲口,皮重就轻,回头骡马们饮饱吃足,随后的三趟,增量的皮重就计在甘蔗上了。朱哥发觉了:“要不得!”眉头打个深结。糖厂对农民剋扣,算计回来不过份啊。不久我明了,牲口渴急了,会走歪道去抢饮路沟水,好险!那就做了点小调整。


  至于我每天在车上嚼下五公斤的甘蔗,一点不惭愧,我的体重一并过地秤,队里没损失。遗憾是下长坡不能快放,朱哥的车总在前挡着;要不,飞奔起来可得意。我羡慕他这驾车,虽说农家役用马,都还存着三分慓悍。——如今回想,当年若赶着他这驾车快放,一旦马失前蹄,我栽下车去,哪还有后面的日子!(陆建初著·总6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三:小映姑娘》


  糖厂地秤房里,坐着俩姑娘,是厂职工子女。她们在街上的初中学校毕业,也是知青,也该去接受再教育,怎么就在算计贫下中农了呢——我疑心一定是在算计的,躲在秤房里。地秤上的马粪,还雇个老老妈子在扫,凭什么,我们可都背过粪的。可惜一对小女生长得不难看,那清亮的眸子,叫你恨不起来;况且对我还不为难,况且我实在算计着她们了,扯平。又或者,她们因为看先进生产队的面份,才对我们的马车客气点?不想她们了,丢一边去。


  会计主持群众大会,主持干部开会,实际也作主这个村。我们多少年的先进队了,亏了有她。先进队水稻亩产得千斤以上,高产并多交粮。真那么高产?这样的:割下水稻在大木斗壁掼打,落下的谷粒掺和着穗梗、稗头、稻桔,装进长口袋驮回场坝过秤,一亩田能获一千三百多斤;这湿谷倒场地上,用齿耙拉去杂质,晾成半干,就得千斤。这时就分粮,各家自去翻晒,场坝容不下那么多的。比如这家分两千斤,记帐八五折,一千七百斤:因为交公余粮须反复扬晒,合标准的干谷也缩水这么多。这样算,亩产不就八百出头?别急,全村水田丈量,是土改时的数,田间的大埂子铲薄了,小块的合并了,竹丛树行挖去了,田亩实际上逐年递增,加上还有河坝那边开荒什么。田亩少报,亩产多报,摊平。大队干部来检查,心知肚明,都做实了,先进队没了,拿什么去汇报。即使认真起来,奇形怪状的梯田,要做微积分才算得清呢。


  先进队交公余粮,马车挂彩,粮站打锣敲鼓,列队相迎,第一趟是这样的。来往街上的车把式们当笑话看,朱哥和我都尴尬。谷子逐袋过秤,一丝不苟,出纳和记分员分别押一车。记分员小映是好姑娘,坐我这张车,是得意事;地秤房女孩,怎么跟她比。


  小映扒上车,坐车右的位置,嗔我一眼:“也不拉人一把!”如果大妈大嫂从这边上,我自该侧身拉一把,一个灵秀可人的姑娘,我敢去拉么;上海弗作兴,伊拉伊,奈有得好讲闲话唻。不过乡下弗管的,不过村姑的手都茧皮硬硬的,很有力的。只是她轻便利索,本不必拉。我笨笨的笑笑,松开刹车,吆一声“去!”马车上路了。


  “吃了么?”“嗯”。“早上做什么吃?”“蒸红薯和南瓜”,我蛮爱吃的东西。“我家的红薯南瓜都是喂猪的!”她掩着口窃笑。哪能让她轻易占了便宜去,我说,我也养猪,分到的包谷都喂猪了。老乡蒸饭都掺包谷面,我这样“还治其人之身”,说出口就悔了,知青吃白米,实在是他们赏的。她嗯一声:“撑死它才高兴!”。


  该我逗她了:“有人上你家说你(提亲)了哎!”“你哪听来的?”急红了脸。还用问么,人就爱传这些。聪明的小映马上平静了:“你猜我妈答应了么?”“要你自己答应才得。”“就算我妈答应,我不答应,就不得;就算我答应,我妈不答应,也不得。”她又活络了:“他们说你在馆子里吃饷午?难吃死掉!”我只好扯谎:“没有,只要马车拐回去,我都自己做饷午。”“单身汉,油炒饭?”我得说个有份量的镇住她:“我西餐都会做!”哈,她笑弯腰,差点栽下马车去:“光会做稀饭?咯熬糊了?”只怪自己傻,早该知道跟她说不清西餐的。(陆建初著·总6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四:天衣无洞》


  装车是我的事,缷车的是小映:有把体力的。媒人说给婆家:姑娘背粪六十几公斤,去河坝田,老远哎……。都是实话,不够这数,可传名声了:姑娘不咋个吃苦,姑娘身体单薄……。做村姑难。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什么,早已没有的了。


  趁她们一袋袋缷粮、过秤,和粮站交接,我逛去街上。先过小食堂:千篇一律,又只有红糖包子;五分钱,一两粮票。真的“难吃死掉”:面里加多了碱水,发苦涩;红糖更是陈酸虫蛀的那种。农村人偶尔兑一两米,加四分钱,尝一回这种“发面粑粑”,他们自家只会做“死面粑粑”。卖包子的跟我熟得不要太熟:“大食堂今天炒回锅肉”!哇,顿时振奋,返身就去。手上这只难吃的馒头掼脱还是吃脱?没等想好,已经吃光了。


  大食堂买票的也跟我熟得不要太熟:咯是两盘?已经撕下两张票了。炒回锅肉是千年一遇的,大食堂全民所有制,由供销社配给食材,鲜肉配额很少很少。国庆节都过了,今天怎么会有?哦,公社开征粮工作会,会议伙食稍有余。街上的人闻风而动,来打一份,爱生生的捧回家:“牌价肉”,占大便宜!心动的多,行动的少,手头钱,等着买米呢。我“舔”了两盘,满身心畅快。吃好的,无论上海小青工,还是千里外的插兄们,一致称“舔”。西郊公园大老虎,伸舌一舔,骨头上一层肉刷去了,真有福分!这麻辣爆炒回锅肉,原是川味,这边又爱加多蒜苗,美哉!省下些盘底,再拌一碗汤面,十全完满;麻辣烫和上海大排面各有千秋,一般“煞咯(过瘾)”。


  食堂的人见到我,其实在发笑:晒得黑,穿得烂,却有得钱吃馆子;不象街上人,不象农村人,也不象知青,三不象,怪胎。上海寄钱来,寄肉松香肠来,却不曾寄衣裳、鞋子来。姆妈想不到的,做农活那么伤衣裳、鞋子。就算穿破了,也已经教过我补衣裳啦。


  小洞不补,大洞吃苦,终于下决心剪开一条裤,补另外的衣裤。田间的姑娘媳妇指着我的补丁,笑得前合后仰:“你要快点娶媳妇!”还有个大嫂凑近了看看,识破是高支精纺的卡其布:“可惜了这布料!”她们赶会时扯的是粗纱“劳动布”,不过都蓝灰色,乍看差不多。随后我不去田间锄地,上山放牛了;不久她们又传:“小陆娶媳妇了!”还来知青户看个究竟。怎么呢,我的衣裤都补服贴了。咋个会?邻队那个烂掉鼻头的牛倌的婆娘帮我补的。老头出趟远门,老婆替他:啊,一看厥倒,她是鼻头下面长赘疣,紫红一坨,真叫过犹不及,更恶心!也是二见无怪,三见平常了。肖大伯人品健朗,也不嫌她,坐树荫下抽烟,听她絮叨家常,一边还做着针线。


  老肖叫我一声:“你衣裳脱下来,大妈说帮你补补。”她接过,又笑又皱眉头,拿我衣裳去山涧里洗了一遍,摊晒在草坡上。两袋烟功夫就会干,日头辣。我是不好意思了,衣裳天天汗湿又晒干,无数次反复,成硬壳了,汗臭?顾不上啦。鲁迅说么,林妹妹香汗,人力车伕臭汗;农民也都汗臭的,也是趁着哪天日头辣,田间歇气时把那硬壳似的衣裳在沟里掼打搓洗。他们更无替换衣裳的。可见汗酸是中间派,汗臭才够苦、够左派。


  大妈把旧补丁拆开,重缝,于是成就了我的天衣无洞,经手女娲补天。穿着这一套妙手回春的衣裤,理直气壮赶车上街了。也理直气壮吃馆子去。这回吃罢,抹干净嘴,更抖干净衣裳,别让小映看出来。(陆建初著·总7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五:校长的女生》


  “不如中午去我家吃。”赶车回村时她说。姑娘家太过盛情?无碍的,这边风俗,打招呼就是“咯吃啰”“来吃饭”,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情却无晴。我反将一军:“就算你请我吃,你妈不请,也不得!”“咋个憨,只有你去求长辈,哪有反过来的!”小映低着头说,无端地用脚踢了下骡屁股,说了这话心慌乱呢。“你待骡子要好些,二天出嫁,要骑骡子戴红花!”“我一辈子都不出嫁!”她在耍花枪,也真的不嫁出去,他家是要招女婿的。她,还有她家院子、房舍、菜地、桃树竹丛,猪狗鸡兔,可真是个温柔乡……。


  我对人又起疑心了,莫非会计存心“创造条件”,让我和小映“谈革命理想”?交粮这些事,都是她安排的。小映有个表弟过继给吕家,她叫会计“干妈”。


  会计想成全人,自己做姑娘时,说来却羞人:高小校长把女生肚子搞大,这丑闻的女主角就是会计。当年吕家在这村子的胜沟上“舂房子”落户,土改时还没置田呢,划作“下中农”。合计缺个能写会算的,辍学多年的小妹于是又进高小住读。高小在“大队”那边,过星期天回村,走十里地;六年级时肚子见大,把老娘悔得。一审,校长乖乖就范,做了上门女婿,改姓吕。委屈吧,土改队文书的资历呢。这结局大圆满,自此就有高人在幕后造就这先进村。


  胜沟再朝上三百步,见山腰上系条长带似的,那是大跃进时开的进沟。进沟下的旱地,象大小补丁一样贴在约四十度斜率的坡上。进沟下本也可修梯田,只是费工些。哪想炼钢烧碳毁林,涧水断流,进沟“白拉拉”了。学大寨,山坡上又再闹轰:造“海绵田”,蓄养雨水,能高产。这说得在理,却行不通:把劳力和粪肥都堆在山上的几块大寨田,增产了几千斤,可坝子里水田没粪肥,净水一过“卫生田”,减产几万斤。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会计让朱哥带些人放炮炸山:在崖石上凿孔,塞进筒状的小炸药包,插上带引线的雷管,点燃慢引线,人跑开躲着;轰一声,大小碎石飞开。炮声是学大寨开场锣鼓,接着一出是用块石在进沟沟帮上嵌了学大寨大标语;哈,先进队好气派。再接着山上却没动静了,会计带人去河坝造田了。


  河坝和田坝没明确界线,泛洪时若将田埂冲垮,那水到哪儿岸线就在那儿。铺满沙砾的河坝平坦,筑田埂比上山造梯田省力百倍。有薄薄淤泥的沙砾田,拉埂子蓄住水,就能插秧。河坝一无遮栏,烈日曝晒,秧禾长势极旺:光和作用的奇迹。再说,河坝低,上边熟田的排水有去处,肥水不外流:畜牲粪肥化在水田里,贵如油。这大好事又有大风险,就看洪水避得过么;会计选边在河坝,是凭着有郝爷、黎三郎等抗洪高手。这些“分子”们肯卖力,是形势压迫下,会计对他们却雷声大雨点小,留活路。高明吧,女生背后有校长呢。(陆建初著·总7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六:赤条条汉子》


  雨季,大雨倾泻的日子,乡下人得着休息。夜里,还能辨听田野传来一派卡察声,是包谷拔节,真舒坦。稻穗呢,正灌浆,无声无息,但能设想。然而又想到河坝开垦的新田,心事重了。雨脚连日,河水暴涨,河床遽阔,必要朝新垦田来犯;尹伯、尹队长、郝爷、黎三郎四大金刚,先一天去察水势,会计则使青壮砍大龙竹备料。是晴是雨,农夫都得劳苦。


  西风骤雨,男人们披簑衣带笠帽,扛着龙竹、木棰、板锄,顺田埂往河坝,鱼贯而至。下水前脱得赤条条,冷得牙战,先围着大堆野火跳脚取暖。秋日若是大晴天,太阳火辣辣;转眼,“一雨成冬”。这时看明白,他们腰间都系根麻织细腰带,肚子一缩,原来系紧的直筒裤就褪下,浑身仅挂一丝而已:就那根裤带,不兴内裤的。壮汉子,阴毛浓密,等等;他们互相“知情”,瞄一眼知青,穿着平脚短裤,内情不露。


  水急,但不很深,脚板摸着石头歪歪倒倒移步,近河心时,水将及胸,便趁势浮起;赶紧狗趴十几下,过了五丈宽的深水,脚又踩着大卵石,再摸向对岸去,这就算“会水”了。否则,过河心被水卷走,凶多吉少,一瞬间就没顶。河床落差大,水流湍急。


  开工前小子们先烤火一番,烤热了,又戏水一番:把飘浮浊浪间的甘蔗、包谷捞来供食。很稀罕见一头小猪尸,拼力去逮住,啊,新淹死的,就一顿烧烤助兴。他们煞有其事说,如果人尸,仰漂的是女人,覆身的是男人;哪样道理,天理,床上就这样。


  知青本不该参与防洪,淹死一个咋交待!我说会游泳。游泳这辞,像尹队长、朱哥就听得懂。万一有意外,几条壮汉在场,也能捞回我命,这么一想,便允许。见河心漂来棵山树,我扑过去;有人失声叫喊,可几个老到的看我在水里自在,就按兵不动。我来得及抓住树杈,便拖着树向岸靠,树浮在水上,能拖动。水激,靠到浅水,已在下游百米外了。湿树沉重,凭着浮力轻易拖动,一搁浅,就须砍开了拖去火堆;水淋淋的技叶一架上大火,照样劈劈啪啪燃得有劲。他们说我“厚”:跟上海话“结棍”同义。


  毛主席号召到大江大河去游泳,又有横渡长江的壮举,由此知青多半学过游泳,不怕水,洪水来了还想显能,好冲动,我就这样,太幼稚。亏得亲友中有位国家考级运动员做我教练,他又是文科大学生,还能说明动作的原理:生理和物理的。于是我大得益,训练有素,下了水就自在。而知青丧生于洪水的实例很多,大悲剧,如海南有一批知青牺牲于台风山洪,据生还者回述,当时是因革命意志坚定而手挽手抗洪护坝的,无关泳技。著名的金训华,跳河里,为抢救公家的木材壮烈献身:革命贵,人命……。(陆建初著·总7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七:芦花曲》


  防洪要紧在看水势、地势,选址筑“石笼坝”,用来拨开汹湧主流;拨的角度不大,顺着些流向,万不能打横贪功。这石笼自古相传,李冰父子筑都江堰也加利用,两千多年前啦。金沙江、长江流域通行此法:大龙竹破四瓣,编成粗长竹筐,横卧水中,用竹、木桩固定,然后众人就地搬大卵石塞进编孔里。大卵石挤一堆,不得漏出,成一道巨臂挡洪。五尺粗、四排长石笼,能护住下游百余步田埂,笼背面还能沉淀出的一角淤泥,水退后,小季可撒些麦子。备料已然,廿多汉子,两天能筑三条坝。


  竹、木桩尖头先须烤焦,为啥,植物纤维碳化能增加硬度,书上这样说,但在他们是祖传的办法。卵石滩上,用大木捶打桩,非大力不得奏效;锤声沉闷,三郎等好汉便是锤手。两根杠子,一头系木桩上,一头杠两个汉子肩上,那两汉子还得另两人扶住,扎马步,身体逐渐随桩子沉降,因为锤手就横跨在双杠上。锤手喊号子,众人应和鼓气;那阵势声色俱壮,可惜从未见谁将之入画。打锤的渴了,稍息,仰头张嘴,接些雨水。就这时,远处有女人打喔呵,是会计领个妇女,挑着红糖包谷粑粑和井水来慰劳。这边仅挂一丝的男人喊:“咯看清楚啰!”“臭嘴,咯要脸……”,搁下挑子在那边田埂上,笑骂着走了。


  天南地北的学校里,好像都有那样的女生干部:好看随和,朴素大方,聪明伶俐,是校长、老师的好帮手。会计年华已逝,却还存一份女生干部的影子,也确实循着校长的指点,一向做事面面俱到。眼看筑成了坝,护住了稻田,她才提出把“备战粮”分了,一户有百十斤谷子,填补青黄不接的缺。去冬的造大寨田,费力耗粮,挨到雨季,都嚷着米柜见底啦!国庆、中秋,有米了,跟着就新谷登场了。


  石笼筑成,还会有人割几抱芦毛竹来,截成段插在笼坝脚底;明年芦毛竹成活,后年长成竹丛,一举手高,地下则盘根错节,就能护坝。每年水流都可能改向,这也关系上游的笼坝,朝哪边拨水。芦毛竹形态一似江南芦苇,只是高而粗壮,比大拇指粗的杆径,是滇西北河坝普见的植物,扎根沙砾,生命顽强,一度铺天盖地也似。人多了,割来扎篱等等,又烧荒垦田,芦毛竹只剩一丛丛的,不能成林了。——曾经的半世纪的阶级斗争和“改造”,在历史长河中便如一阵洪流,所经处态势大改,而黎民百姓生存之顽强,还如芦毛竹般:林涛奏歌的好岁月一去不返,却仍还丛生联挽,萌根扬花,以待将来。还有一比:知青是外来物种,天注定另有使命,趁洪流漂来又卷走,经一番洗礼,终将另觅生处。(陆建初著·总7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八:向阳花》


  伟哉大河,雄阔气势,浊浪滔滔,决堤毁坝,滚滚东去,无所反顾,伟哉洪流。倘若农夫听文人如此兴慨,“天杀的,你不吃米能活啊!”农夫其实真正伟哉,并不呼天抢地、怨天尤人,而熬着劳苦饥寒,筑成石笼,把洪峰拨开,保住稻田,战天而胜之。顺河岸,大致隔三里见一村,每村都筑了石笼,两三个、三四个,新的、旧的,新旧相间的。筑坝有默契,不当以邻为壑,凭良心在“统战”。何不将上下游的耕作也一并统起来?真试过的。


  农业改造初始,毛主席说百人小合作社要尽快转进千人大合作社;这河谷小坝子,须十来个村子加一起才够千人,于是大跃进时食堂就设在“生产大队”。各村人畜集中大队后,在食堂早餐,再浩浩荡荡逐村去耕作,水牛黄牛拖着犁架,排成长串,像做戏似热闹;日出到日落不得喊累,否则就是“懒汉”。实是大半天在来回赶路,走不快的水牛,吃许多冤枉鞭子。苦做还误了节令,闹剧过后是饥荒。又于是自然村回归生产实体,称小队,也即生产队;大队只是个行政设置了。


  接着,我们大队的革委会、党支部、卫生站、代销店,都设在那个院里:老以前的乡公所。老资历的支部书记兼高小校长,还是这院子的老大,乡下没造反派去夺他的权。老大的革命事业的根子,就扎在我们这先进生产队;校长和女生的丑闻,已然成美谈。若他鸡巴不犯事,早该公社干部了,老乡都以为。


  《社员都是向阳花》,有粮吃才得开花,会计造册分粮,一直以来快十年了。生产队干部为了向阳花不枯萎,通常的法子就是“瞒产私分”,按人头多摊上三五十斤谷子,社员们就交口称颂。村里难免有冤家对头,趁机去告发咋办?上纲上线撬你!吕会计上下讨好,左右摆平,手段高明,不搞“私分”,谁插得进撬棒?更有校长坐镇大队,“罩住了”;上海帮会切口说:“盖忒”。


  会计还是有违规:两个兄长借妹子势,都谋了闲差。一个在菜园,没累活,全年满勤。另一个守水,就是巡沟,自己村分得的水头,别给人截了去,这更轻松,也全年满勤。长兄尤其懒惰,猜是犯烟瘾,就菜园那些活,也不肯卖力。二兄狡诈,老婆年年都大肚子,国庆节前,家门口就一摊鸡毛、蛋壳,“生了”,坐月子了,那么秋收得分一百斤“奶粮”。过十月一日生,就得等明年入花名册。哪有这么准,年年这时候临盆?而且总说生了女婴,结果扔下了“娃娃崖”。(陆建初著·总7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一九:烧牌位》


  会计有没有猫腻?明摆着。只是还看得过去,吕家的辫子不去抓。谁想扳她,恐没人帮手。然而小牛,“初生牛犊不怕虎”,确然对队干部大都是不满的。他住在我们近处,常过来嘟嘟囔囔:我家是正宗贫农,其他如老匡,兵痞子;老葛,乡痞子;蛮子,半傻子。就老汪还行,土改时农会干部,集体化后当政治队长。村里的干部大都下中农,吕会计、尹队长、妇女队长……,那下中农成份也都经不起政审的。


  自己呢,全脱产的大队干事,他不无得意:其实该叫大队革委会秘书,乡下没文化,按老以前叫法了。秘书全盘参与,和专抓一项的干部不同,言下之意,他是一把手的接班人呢。秘书而且兼职知青工作,要命,他让我们汇报家庭出身!这也有弦外音:生产队的运动走过场,班子不纯,至少要候补成份好的。不过比我大两三岁而已,小牛这么“老得出”;阶级立场坚定,该跟他?他一来知青户,气氛紧张了,严肃了,不好玩了。就那个想入党的女生,高两届,老到些,蛮兴奋,蛮认真跟他讨论:工人、贫雇农,都属于无产阶级,无私产,无私念,品德好,阶级觉悟高,斗争性强,……。讲得眉飞色舞时,分明又眉来眼去,毕竟是一对共青团员,门当户对。


  小牛不寻常,逃饥荒,寡母独子过来的,住一格羊圈;只上过初小,可一直爱看字纸,赶街时总顺带去初中学校看墙报,还检些字纸片。越来越能读能写了。学校有大字报啦,他看着直笑呵,说村里就有人家供祖宗牌位,于是带红卫兵来破四旧。奔黎爷家,揪出老少来排一行,斗争、喊口号,拆了香火抬来点火,把牌位一并烧了。也就到此为止,家家都有香火枱的:堂屋北墙的墙洞里,插两根柴棒,再塔上条板子,摆上只小碗代香炉,正月里掐一截线香插香灰里,就祭祖了。大多人不识字,原本就不摆牌位。自小牛扫四旧后,家家香火枱只供毛主席像。各级革委会三结合班子成立,全大队只出了一个造反派,他就“代表”进班子了。单枪匹马,一鸣惊人,意气奋发。


  “小牛哥!”想入党的那女生得闲就钻那格羊圈,寡母看出了“下盘忙”,撇撇瘪嘴避开,却在“听壁角”。俩人非但悉悉索索,还有正经的呢,商议革命大计:肖家是突破口,有名的马贩子,老烟枪,怎么贫农?牛家原籍同肖家,知道底细:他躲在包谷地里放暗枪,打断个茶商的脚杆,倒霉汉子正要娶亲的。没几日,要娶的女人给拐了,跟的就是老肖,俩人换乘六匹马,一去无影踪。歹徒一个,躲这了。


  小牛调查更多的,女生帮做材料,等机会抓一回吸毒现场,关人,公布材料,揭开“先进队”的斗争盖子,再扩大战果,那……;当然是进大队的班子好,当生产队干部太辛苦。——好哥,好妹,好激动,好感动,好好亲,好好抱。(陆建初著·总7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审毛驴》


  小牛五官尚可,稍显老相,这一向带点憔悴,倒不如那女生,脸色象快下蛋的小母鸡。喜怒易形于色,他老往知青户来,满脸挂笑。跟老乡去说路线斗争,听不进,知青才是群众基础。得意地仰身朝后靠靠,一再说我们能住农舍,实由他办的一桩案:糖厂武斗那阵,好似没了王法,乡下也乱一点;革委会一成立,就有媳妇儿上大队告状,遭强奸。恰好我们队的事,“小牛熟悉情况,去接手吧!”待案子落实,赫家老大送劳改。赫大汉是饿死人那年头迁来的,这边至少有糠麸煮猪草,他能“中(吃)”一锅,强壮可与三郎一比。他站住脚后老二来投靠,也一般地壮如牛。未料老大倒了,老二狼狈不堪,弃下新建茅屋回迁了。


  空口无凭,有审案笔录为证。原件在大队,都翻烂了,来往干部都看,嘿嘿暗笑,下次来再看一遍。小牛誊了一份来,那刺激,怪不得先睹为快的那女生轻易就脱了裤子。秘情都在细节:干湿硬软热冷,以及深浅松紧痛痒,无微不至,无师自通的《金瓶梅》。案情梗概:小媳妇一收工就赶去代销店买盐,半道芭蕉丛后老赫忽地跳出拦路,说想她想得鸡巴涨,一把扯下裤子,露一根……;媳妇吓瘫,叫又嗓子哑,跑又脚软;好在汉子褪下的裤子绊脚,没能追,算逃过了。下一次是赶街回来去割草,赫汉忽地窜出甘蔗林,背后抱起她,力大无比,趁势上下两手,弄到要害,媳妇儿又瘫软……;正待猛进,一下蹬坍了脚后田埂,他索下去,草刺扎得,肉根子遭了报应。


  斗争会上照笔录念一遍,好比当众又遭强奸。女人赶忙拉走闺女,男人傻傻地笑。方言赫黑同音,就叫他作黑毛驴了。谁还敢跟着揭发?还真有个小女子,远道赶回来控诉。赫家隔邻住一对瞎夫妇,女儿水灵灵的刚长成,人都估着招个女婿上门,两老就有依靠;不解怎么早早地、草草地把一枝花乱插了。哦,听小女哭诉才明白:趁着女孩还傻,哄她:肚子疼?出血?那是病,我给你治……:着实顶不进,醮了灯油抹上……;一边畅快,一边哄:莫怕,牲口都这样,人也一样,日了就不病。疼痛不敢拉尿,又被他拖去治。瞎娘嗅出味来,伤心要上吊,快点托人说媒……。


  这下民愤大了,结案,绑人,丢一夜在场坝喂蚊子,二日押派出所。材料都牛某写的,以为能办大事了,说给我们听,显显能,开开你窍。可是失望,住着“他的茅屋”,我等并无崇拜他的表情。(陆建初著·总7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一:兵痞子》


  忘乎所以的小牛,不知自己也有破绽,比如他乱套“痞子”这辞,毛主席考察农民运动,就曾给痞子正名,何况国际共运史上,“痞子革命”几乎通律。红宝书供着,藏着,亏得没人去读,也就不会找这碴。后来小牛输在“革命实践”上,更大的破绽:幼稚。


  “痞子”一棍子扫去,也冤了人,“兵痞子”老匡,为人还不赖的。他经历的生生死死,便赶马汉子也好奇乐闻,有些故事约略仿佛红军过雪山草地。推敲起来,匡是西路军的散兵吧,张国焘是败在西北。他说的甘陕一带恶战马家军,又四川死拼刘家军,便吻合。黎爷办酒坊,匡汉子挎着一杆“汉阳造”,一瘸瘸来,用根木棍两头尖,戳着大爿烧皮野猪肉,挑肩上,嚷嚷撵山打猎见者有份啊,卸下担子让黎家婆娘去大锅里煮了。黎爷、季爷敬他枪法,一堆喝茶。他冲个壳子:老子运气最好那次,一下打了六头,你猜不到:野猪排成一串,一个衔一个尾巴,打翻头一个,随后的就站停,任我一枪一个;完了一看,就领头猪是睁眼的,后面五只全是瞎的。这取笑瞎子的老段子,被他活剥了来,可见风趣。——我们幼时,也曾见一串瞎子,挨个手牵探路棒,让个小孩领路。


  酒饱肉足散席,黎爷当然谢他些钱粮。匡瘸子的汉阳造射程十倍老火枪,河坝里野猪不让他打绝了?可不能犯众怨,他挑着肉走村换米,总把獠牙挂起:牙猪噢,只杀公的;新鲜的猪鞭、卵蛋那一串也挂起晃悠着。伤过大腿,不便撵山,搜河坝倒能昼夜兼程;他说轮番闭一眼,边走边睡,是行军惯常。狗可以不睡,大狗吃足猪杂碎,雄壮警觉,牙猪凶狠冲撞人,狗奋起,打横一扑。攒了些许钱粮,汉子要舂房子安家,在黎爷这边,当众将汉阳造丢火堆里:“省得张结巴(土匪头)惦记!”“啊,这枪能换好马!”“枪留世上要夺人命,不然我早该换成钱,也不消去打野猪。”


  于是老匡帮工耙田度日,水牛拖的耙框,两排耙齿似利刃,他站耙框不当回事,也不显腿撇;倘若扶犁,倒难为他了,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这村划作下中农的多,贫雇农少,匡还是贫农积极分子,因为一向开会都发言,七扯八曳的讲旧事,应和着时事。破除迷信时他说:“长官赏弟兄们每人一块大洋,让抵死冲,打过去有两筐大洋分!啊呀,那阵势明摆去送死,阴间能使大洋?迷信!”听客点他:共产党说同志们,国民党才说弟兄们!漏啦,一愣,有点激动:“你听拐了,我是说俘虏这么交代!”推想如他这般散兵游勇,为吃粮,哪边的地方军也曾加入。(陆建初著·总7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二:乡痞子》


  “运动”一场凶一场,老匡忐忑,咬定是长征掉队的伤兵,上司赵团长去了延安。“你养好伤该去找赵团长啊!”小牛撇撇嘴。“你娃娃说得轻巧、拿根灯草,你不盖个公章能去三月街?关卡见着就绑人,不听话就枪斃!”跟几家大户相处都一向无事,你小子咋个?老匡假使从不吭气,怕人欺上头来;但说话多,岔了,也惹祸。吃粮当兵活命,无奈啊;西路军、张国焘他说不清,小牛也乱不清,不然这“红军”也犯忌。老匡每会必到,到必发言,不管扯啥子,只要发言就算捧政策、积极;更竖着耳听风声,警惕谁会刨他根子。


  “乡痞子”老葛可以肆无忌惮,十足的雇农,他话多全是为显摆。贫雇农大多老实木讷,开会只带耳朵;下中农能说会道的当着队干部;中农及以上,又向来不吱声。群众讨论,漫山跑羊,学官腔背语录,也就几句最简单的。开会前向火冲壳子,有点意思:是汉子们撒野,女子正在家收拾锅盆碗筷呢。“上街子西头大所的李家嫁姑娘,我去一看,象她妈当年好模样,一掐八字,笑死他李家人,分明是我的姑娘!”老葛卖个关子,攸攸道来:“你看桃花开,牛马都追骚气、爬背,大娃娃也慌得象小公鸡,鸡巴硬得!前头我跟个寡妇干过,那女人骚劲大,翻来覆去调教了我一夜;口渴要死,去舀凉水,不得!这阵喝凉水死人!给我两个生鸡蛋。以为那次干够了,不得,一开春更熬不住。吆牛犁田么,刚巧小姑娘来埂子上找猪草;啊呀,隔村的,小奶子鼓起了!心乱跳,手都抖,今天要干她,死都得!吆牛站起,拉过几捆谷草铺地下,大喊:‘蛇!姑娘你镰刀快拿来!’真就跑过来,我接过镰刀往土里一插,她还凑过来看,哈,一下就抱紧了,按谷草上……”他夸口年少时那能耐,又女孩那上下里外,细枝末节绘声绘色;怪不得小牛会有那份审案记录,乡间自产《肉蒲团》;那般粗野赤裸,原本是真相。“‘妹子你莫怪,二天我要拿命赔你嘞!’日头转过来晒人,再把她个光身子抱到树荫下,实在舍不得放手……”


  葛子做长工,东家是郝爷的老丈人。东家茅屋楼上堆粮食,又可打地铺。他说那天做完歹事就赶回,上楼撤去梯子,赶紧收拾,卷铺盖;忽听外面一片马嘶狗咬,接着便轰轰两枪。是那姑娘的父兄,两骑两枪来寻仇,急切不思量,照着堂屋便轰,打飞了香火枱上牌位;院里喂猪的女工情急间放狗,狗凶,朝它又轰一枪。一看郝家人拎枪出来,自己不得闲装枪药,翻身上马跑了……。(陆建初著·总7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三:撞破美事》


  那狗中的是散弹,若打在人身上,从肉里一粒粒抠出小石子,不啻一场酷刑,直似千刀万剐,不如自个了断。隔年土改了,打长工的最风光,葛子摸回来,当上贫协干部,和那女工平分了郝家老屋;堂屋门一关,里边两间耳房,两家还是一家呢?女人大肚子了,将就成了一家。郝爷自立门户,他屋旁种薑,未料一夜遭人刨光;主人不吭气,旁人明白,狗不咬,是认得那人。没人介绍老葛入党,贫协也摘牌了,他仍摆几分干部架子,口气大。阿牛不质疑他成份,但顶不把他当回事:大老粗。


  这村另一个杠活出身的老汪,当年的农会干部,党员,现任政治队长,半脱产,兼着大队党支部副职。这人阿牛勉强认可,但嫌他不会说,识字太少。老汪一向当干部,习惯正经着脸,在表示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场合,才做笑样。总之,没水水。


  群众对老汪则敬而远之,逢出门,要开证明,才不得不到他家院坝站半天,等盖个私章;凭这,再去大队盖公章。我去盖章也烦恼,他在知青面前还是作干部样。走近,见妇女队长正跨出汪家堂屋门槛,又回头向里看,颧上两团红晕,竟然上衣扣子还没扣齐。我脚下一犹豫,给狗听出来,大吠;妇女队长转脸看到我,老汪也跨出门朝我望……。我呢,还看到侧边猪圈旁探出一张愁苦郁恐的脸,是老汪婆娘!俩干部办事,让她普通社员去一边了。撞破“美事”,老汪倒也成我之美,爽快盖了章,而且以后见我总将板着的脸缓一缓。


  这事要给阿牛得知,他会改口贬老汪?不会吧,各自有美事,不算哪样。而在我这里,“贫农”,哦,有数了……。老汪体健,稍矮,面目平常。日晒雨淋的面皮,折皱深刻有力,贫农大致都这形象吧,且本份、勤苦的居多。如果要他们向知青“忆苦思甜”,会摆头:“说不来!”老汪呢,听多了传达文件,“想得来”,却“说不好”,嘴笨。总不见得让老匡、老葛来忆苦,瞎扯一顿,所以会计没安排过这节目,尽管校长是知道外面兴这事的。


  不还有个贫农叫“蛮子”?更不行,蛮而且愣,他那嘴几乎只管“中脖子(吃)”,人人会的问候“咯吃啰?”他都不说,只会一句土产粗口“搓鸡巴!”还混混沌沌,让外人听不清。是“搓鸡巴不涨”的省语,贬人性无能,一无是处,许多场合适用;像上海粗口说“赤拏”,意指性暴力侵人,也是省语,也适用广泛。料不到是,就这么个蛮子,在一场阶级斗争大戏里,还演了主角,教你领会“革命”。(陆建初著·总7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四:蛮汉艳妻》


  蛮子壮硕,满脸横肉,傻样,半张着嘴,剩半口黄牙,凭气力做粗活。上山驮柴这伙,成份多不好,所以由他任组长。同伙天天寻他开心,他不出气,也不生气,没脑。侧坐驮鞍上,马脚左步右步,他身子一弓一弓。给人逗狠了,就囔囔一句:“搓鸡巴!”上山骑牲口是他特权,旁人岂敢。通常先把叫驴骑一程,耗去它些力。土公路普及后,拉马车稀罕高马大骡,队上高价买进一头山西大公驴,盼生大骡子。吭嗤吭嗤叫骚的种驴,伸着一柄大阳具,一天爬背十多次都不疲。开春那一季将它闲放,蓄它精气,但要扎吊起一只前脚,怕它一溜风跑没影了;但恍眼远看,还是四条腿:那“鞭”整日伸着,可够长。不配种时节,叫驴也得驮柴,上山时,把它缰绳拴在前一匹马的鞍架上;还要看紧点,驴会用嘴唇解绳结。聪明的驴被傻汉骑着,满腹委屈;同伙则笑蛮子“驴骑驴”,是按体格推体能再推性能的逻辑。但显见蛮子发挥过度,夜工太勤,下盘虚损,至于懒得爬坡,至于上山要耗损畜力。


  夜工做给婆娘,婆娘啥子样?“瞧到你硬梆梆”,性感的意思。——异曲同工,话说香港才子黄霑做深夜节目,赞美女主持:“瞧着你下面就硬!”从此不乏人津津乐道。却非他原创,村野早有此说呢。老乡形容女人没几个辞,那百里挑一的:生得好;端正可人的:瞧得成;若犬儿媳妇那种,“瞧不成”。“瞧到你硬梆梆”是特例,蛮子婆娘大眼丰颊厚唇,凸胸隆臀,和古印度石雕里,男神搂着的裸女一式一样,和名画上土耳其宫廷的浴女也一式一样。


  以前大理做錾花银器销印度,一富商顺带要了个异域美人,生个女儿活脱象母亲。风闻这边“改造”,银商滞境外不归,老家肯定遭殃啦,女儿带个小弟就出走;蓬头垢面,只敢去路边破落人家讨凉水。傻兮兮的青年屋主,正是蛮子,两眼冒火似盯她,“小弟,叫声哥哥!”她带的小弟,兔唇丑样。大姑娘就近访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托说合,于是蛮子成了家。


  娘子自知罪人之女不得张扬,从来就蓬头垢面;身体丰满健壮,做活几乎抵男人。她那唇裂的小弟人呼兔崽,没上学,也已长成好劳力了。出乎意料,老肖家婆娘带着“生得好”的三女,也居然上门来要绣样。蛮子婆娘随手就能画绣样的,堪称一奇。三妹拿着绣样走了,随后肖家、蛮子家婆娘窃窃商定的事,就更奇了。


  蛮子的成份过得硬,小牛瞧不起的是他智商。老肖智商没挑剔的,小牛知道他成份有猫腻,想撬他一棒,立一大功。这两家走拢去,咋回事?小牛没留意到?不是,他寡母说起了。革命小将大无畏,谁在乎这婆婆妈妈的事。(陆建初著·总8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五:肖家院子》


  听壁脚的老娘,不该神神鬼鬼跟些蠢女人絮絮叨叨:肖家是漏网……。阿牛眉头皱起,女生更脸一红,那些声气不也全给她听去了?一转念还是道:“牛大妈阶级觉悟高,晓得大造革命舆论!”故意说给那张耳朵听的。也是,除了造舆论,阿牛别无他法。


  老肖瞌睡轻,五更天在床上烧烟渣;齐齐穷了,不过老鼠屎大一粒而已;接着悠悠啜水烟。再然后吃了包谷粑粑,一早出门、上山,好精神,腰板直挺。小牛刺探得实情如此,叫民兵队长带人抓现场?休想,就算临事抱佛脚,去讨好巴结,小牛自料人家不会理。


  锄地时嚓地把包谷秧子切了,哈,走神了,是在想什么。小牛要想什么,就躺草地上,扯一根草茎在嘴里嚼着:思考!老辈呢,咂着烟想事,郝爷、尹伯都这样。老汪抱着水烟桶,扑嗤失笑了,他想起了妇女队长。若是会计,她不用太操心,校长都想好了。今个小牛是四肢摆平,躺床上想事,女生侧身偎一旁。有主意了:“老肖家院子你去过?”女生没答,轻轻捶一下他肩,意思“小声点”;随即大腿那儿觉着被拧了一下,哦,明白了,阿牛哥这话是要让壁脚的老娘听去的,……。


  什么呢,房子,肖家茅草屋现成摆那儿:椽条齐整,若哪年草顶烂了揭去,即可铺瓦,地主黎家也正是这般“瓦椽”。不过瓦片经晒热烫,经霜寒冷,不及铺茅草冬暖夏凉,所以这坝子的富家都备瓦椽而不用。又看作楼:茅屋肩墙舂成,横搭上枋木,其上铺芦毛竹作底,再平铺红粘土,踩实作楼面;等山墙起来,草顶盖上,立体三角的“楼上”就有了。唯富家的枋木上,铺的是宽厚龙竹片编成的地蓆,地蓆上再摊抹细腻紧致的塘底泥:这讲究,贫下中农哪有得起!还有,富家茅屋檐廊下都石砌高台,也费工耗财的,肖家不就是?


  这一番“阶级分析”,造起舆论,群众还不觉悟? 黎、肖两家的茅屋,一样一样的!


  肖家动静如常,就老妈子去了一趟蛮子家要绣样,又有啥?肖老兔家生了娃娃,正忙家务;兔的大哥是大队会计,和小牛天天打照面的。粮站、糖厂与生产队结算,数字先报大队;末了生产队去信用社取款,还得凭大队盖的公章。这样大队部设两会计,最大那村出一个,先进队出一个;这么说,肖老大还是托吕家的福。加减乘除,大队会计足矣,平常都闲着的;见了牛干事,一笑打过招呼。


  大队部院子,三边有高台檐廊,嫌日头晒,有遮荫处;天寒时,又挪一处烤太阳。若逢雨天,烧旺了火盆,不妨赏雨:几个大队干部,日常就在檐廊烤茶、抽水烟、冲壳子、下棋。有人来找,就地便问答,面子上很耐烦,里子很不耐烦地。牛干事最像个干部样,坐屋里办公桌旁,看报、分文件。要传达到生产队的“机密”文件,隔三岔五有,但见着哪村的跑来供销社、卫生所,便让捎带了。人家又读不通,咋个泄密。近来小牛似乎更认真办公,实在心事重,静静地托着腮帮想。(陆建初著·总8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六:四合院里》


  旧政权在这里设过公所,留下个瓦房四合院。除非开会,大队部四合院里当值的人不多,赤脚医生两个,代销员一个,两个“干事”也常在,小牛是其一,收发文件什么;另一个管公章,见有主任、支书签字,就开锁拉抽屉拿公章。


  订一年《云南日报》,交六元钱,知青人手一份,出在安置费里。生产队订不起报,大队部订一份,指定个党员马车伕捎带文件、报纸,不像知青须待街子天才去小邮所拿一叠。谁认真看报?只有阿牛,他从社论、大批判文章中看方向、找办法,但百寻而不得确切。当初破四旧,是约了街上的初中红卫兵;此后办了次案,是仗着大队革委会的招牌;这次呢,拉拢了一个工人阶级出身的、想入党的女知青,却不够。我们几个听他说事,噢、啊、真的吗,说笑,不当真。其他生产队的知青也不妨试试啊,可话不投机。知青也会去大队部求个公章什么,小牛与这事又不搭界。他能落实的招数就是商量着让她改个名:“卫革”,坚决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下战书的意味。不爱红装爱武装,女人也时兴改这类名。她写的申请,他在大队盖了章,送上去,知青的档案在县里。


  大队部四合院,西北角天井里摆一张长饭桌,旁边是大锅大灶的厨房,竖着烟囱,象上海的老虎灶。这里农家的灶房都没烟囱,任柴烟四散;到处积烟灰,是吉兆,否则就揭不开锅的徵候。高低条凳也堆一边,开会用的。晌午开伙食,一个斗(凑)半斤米,两分钱菜金,另加三分钱补贴。桌上摆只大木甑,白米饭冒香气;大铁盆装着菜,任自取。甑子饭不羼玉米,到底是干部伙食;大盆菜炒的还是煮的?是用丁点儿油抄一过,再下点水闷的,也飘着香。吃饭的说话也热烈,外面张望的也着急:待收工时分,大队的院门要关,趁晌午来开点药,买点盐巴什么,这要等干部们放下碗筷后。


  你以为就晌午开饭?还有名堂呢,院里的“小卖部”,既代销也代购,是供销社派出的;村民一时短缺盐巴、火柴、水火油(煤油)、针线,就拿两三个鸡蛋来抵钱,代购价两分钱一个鸡蛋。这些零碎收货很难集中上缴,代销员就处理了。鸡蛋攒一伍、一拾、拾伍,得了,干部门斗些零钱“统购”,够打个小牙祭。不在晌午,在院门关后加开晚饭:一大盆蒜苗炒辣椒,夹杂黄澄澄的炒鸡蛋。


  很少有这机会:老乡家大锅裂了,急啊,人等吃的、猪等吃的,快抓只大公鸡去抵价买锅。“就这两口,你选一个!”“怎么臭味?”“防锈抹过机油,你去扯把草,我倒给你些水火油,刷一遍,就化了!”“还有味!”“你顶着锅去沟里用泥水刷刷,回家煮趟猪食,就可以炒菜啦!”代销员态度意外好。实在的,院里这帮人已经在盘算:明天杀鸡,还是后天?(陆建初著·总8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七:洗狗肠》


  计划经济,物资匮乏,能贫污啥?闹点小特殊难免。“以权谋私”?那时叫“多吃多占”。越吃越馋,阿牛也乐在其中,还憧憬二日卫革也当大队干部,齐齐开心。


  尹家小子,也叫尹医生了,每年挨家给猪打一次防疫针,老乡于是认他;没学正经样,畚箕腿蹲着,捧个碗,用筷子一磕碗边,说:畜生真会有灵性,知青来找我爹,狗迎上去,有两个陌生的吓得没处躲,“不怕不怕,只要是知青,它都不咬!”当真噢,也不知它怎么分的。肖会计接话:“你家狗不是生崽了吗,断奶了我要一个。”“说得轻巧,拿根灯草,白给?龙凤胎哎,哪点去找!”尹和肖唱双簧,结果是肖不得不答应把自家老狗牵来大队部杀吃,换尹家的小狗崽。于是“打平伙(聚餐)”的各人凑趣,有斗腊肉的、香油的、腌生的、豆豉的、蒜头、小葱的,果蔬的。吕支书藏着瓶甘蔗酒,不能放过他。小牛斗什么?“我斗张嘴巴!”他没打定主意,脸上堆笑,心里生份,越发觉得他们这伙,正得意,自己孤单。也难怪,他瘪嘴老娘把话都透出去了,撬老肖是打开缺口,先进队捂着的盖子要揭开……。哪是牛干事本意,哪是加油添醋,听得出来,反正这一伙人都有干系。


  狗儿欢天喜地跟主人外出,未料麻绳套脖,刷一下吊树上,是在离大队部三百步远的田埂上;四围甘蔗林,埂下是水沟。肖大拿柴棒对准狗鼻尖抡去,它急切一张嘴,柴棒直揍到嘴裂深处;狗翻白眼,死咬住柴棒,叫不出声了。不惊动人,就为这?有好戏呢,尹小子拎着壶开水,递过去,肖把壶嘴凑进狗嘴,开水进去了!畜生挣扎扭动,呜呜的,无奈四脚腾空,只有上下牙可着力,死咬住棍,苦痛万状却逃不脱。一壶灌进去,狗肚涨了,然后恶臭稀屎下来,人赶快跳开。狗吃屎,肚肠秽臭难当,若能洗出狗肠肚,做熟了又极香腻,还好嚼口;活生生灌开水,就为这,最得法。两壶了,狗命大,还大瞪着白眼。肖让尹支住狗咬的棍,自己掏出牛角刀,在四只蹄腕上都割一刀,放血。狗血腥,放尽最好。


  四肢滴血,对狗已不算伤害了,比起前头的惨痛。它瞪着就近抽烟斗稍息的主人,想什么?愤恨主子的狠毒?失血,抽搐、发抖,离死亡渐近。似乎又意识到,临死还将受火刑:主人正堆起枯枝,桔杆。宰狗可剥皮,也可烫皮、烧皮,但没断气就扔上火堆,真叫下得手。烤焦的狗还大睁眼,呲牙裂嘴,表示着惊天的痛、恨!假如阿牛在场,会咋个想,对手冷峻的脸面,冷酷的心,还跟他作对?而肖会计本意是想让牛干事看看不得好死这一幕的,他却没来。(陆建初著·总8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八:吃“嘎嘎”》


  烧皮可麻烦,好处是得多吃,皮子又香腻,嚼劲适口。大火堆上燎去狗毛,臭烟四散,狗身烧成糊黑;接着用炭火烤皮,臭烟里嗅到一丝焦香味,就知皮表已焦酥。枯枝、桔杆不能成炭堆,先已砍棵柳树架上了。田埂上自生的树木还有红椿、香椿、攀枝花、苦楝、乌桕之类,砍不得,要养着,柳树最贱。点火后,湿树截段扔在上层,没咽气的狗再扔上去,失血太多,它挣扎无力,逃不出火堆了,一盅茶功夫就撑直四肢不动弹了。最后将它拖出炭灰,脏黑的一砣,边泼水边刮刨,终于打整出一条黄澄澄的、撩人食欲的烧皮狗,像变戏法。见过广东的烧乳猪?看似像,但乳猪浑身烧熟,烧皮狗只烤黄皮表。


  头蹄先卸下,丢了?反正闲着,慢慢打整,也一盆肉呢。挑开腹腔,今次得了付好肚肠;再挑开胸腔,隔膜里一汪热乎乎心窝血。若是猪羊心窝血,在场的汉子俯低身,用麦管一人吸一口,大补;狗血腥,冲洗去。打整烧皮狗烦人,可几个汉子凑一起,说说笑笑又开心事。大队部会计、干事之类,既全脱产,又没啥事,今次就牛干事没凑拢游戏。


  干部们“吃嘎嘎(开荤)”,影响不好,过了晌午饭,小天井关上门。大队部没专职炊事员,男人们都夸口会做吃,所以灶房不缺人;今天掌勺,非肖会计不可,大男人,大厨。大铁锅里先下香油,温火炒豆豉、辣子。豆豉再酿造,就成酱油,可这地没酱油,县城也没。上海有固体酱油生产,专供知青;知青不知,老乡下豆豉,实跟酱油异曲同工。豆豉好吃与否,知青众口不一,其实要看那家媳妇会不会“捂”。眼下肖大用的豆豉就香出来了,再将切片的腊肉下锅略炒出油。有这些,就别下盐了,将剁块的狗肉倒进去,翻炒紧缩。得了,加水,盖盖焖着,三尺七寸口面的大锅盛满。这时又下个纱布包,是卫生站的献宝,包着附片、桂皮、干姜、麦冬等,前几味热补,麦冬去燥。卫生站每年进药村,还带稍许草果,几乎不开在药里,都备着“做嘎嘎”,上乘的香料:舂细,出锅前和葱花一起下。日头偏啦,大队部院门关上,里面喜洋洋,都在剥蒜头;白玉般的蒜瓣,剥出一升多,下锅,腾起辛香啊,满嘴口水。上海人是吃不消这重口味的,除非服了滇西的水土;知青是服了水土,巴不得这一口,但没份。“这帮地头蛇”,吃不着葡萄就酸咒。


  嚷嚷着摆出各人自用的碗盆。快去请过支书来,酒呢,各人分到一点点,拢来十多号人呢。大铁盆装的黄焖狗肉上桌,啊呀!舀一勺来端着,入口嚼着,咽着,快活过杀年猪。等压住了馋虫,夹一块咸鲜的“腌生”解腻,摇头晃脑大得意。来,猜拳,输了罚米汤!肖大喜怒不形于色,破绽只在喝多了米汤,心事大!旁观者清:那边独木不支;但当事人不得省心。(陆建初著·总8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二九:先手为强》


  小牛从卫革拿了四斤全国粮票,斗上去也够大方,只是去得勉强,走拢村口,远见另个干事兴冲冲来,就别扭,他们一伙老吃老做,自己新进班子,乐不到一块;一转念,向他交代说“下去一趟”,另择路去了。“干部要下去”,就是下基层,去村里联系群众。牛干事这一转念,真会让他遗憾无穷:肖大烹狗之意不在吃,按老法子,众乐乐一场,言来语去,转弯抹角,旁敲侧击,话外听音,兴许就大事化了,两边都好。未想小牛不解老戏,只知新法:欲借造反、斗争步步高升;事情不难么,已经成功当上干部了么。肖大对牛弹琴,白费心思。


  次早牛干事来了大队部,还是没兴致,又交代一声,“下去”了。肖大犯嘀咕,在准备动手?看谁快!性命攸关的事。这天下午卫革就听到传言:牛家老母是漏网地主婆,马上要揪出来!大是惊怪,收工后告知男人。他也摸不着边,哪儿搭哪儿,牛家少说穷了三代,滑稽,别管他。牛干事果然有文化,知道“滑稽”这辞,却不知道没啥文化的那伙,有的是行动力,真能唱出滑稽活戏。


  天黑,一片狗叫,一伙人嚷着吼着穿村而过,朝牛家住的羊圈来;一窝蜂聚门前,喊口号,一呼众应,嘈杂不齐。无产阶级专政,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等,糖厂墙上刷满这些,村里却难得几回闻。喊到这份上,可见有备而来。谁起劲?肖、尹、吕几家的小辈都在;牛干事上去争辩,没人理;老太婆出门,摆开吵嘴的架势,哪里敌得过。牛知是肖带头的,冲着他刚张嘴,“搓鸡巴”一声吼,边上跨出蛮子,当胸一掌把他打跌在地。看似结实的青壮,经不住一下,胸疼,憋了气,说不出来话。奈何这段日子虚耗了精力,当下愤恨已极,却难振作一搏。蛮子正蓄着刚猛,婆娘有意歇了他夜工有日子了。


  老太婆见儿子不敌,一屁股坐地下,登脚舞臂恶嚎。蛮子从肖大得了眼色,又吼“搓鸡巴!”拎起干瘦老妇一甩搭肩上,调身就走。老女人尖嚎一声,气憋,只剩哼叽哼叽。蛮子迈步外八字,噔噔噔着力,叉开着裤裆,象连环画上着犊鼻裩的李逵的架势,脚杆上的毛也一样又硬又黑,又恰好李逵是曾背过自家的老娘。老婆子换过气憋,又尖声一嚎;儿子跟在后喊什么,都给嚷嚷声淹了。一向自负的牛干事,慌了神,乱了手脚,更颜面全失。最高指示有许多条熟记的,哪一条能管当下救急?人群一路奔场坝去。场坝里已铺排好,阿牛包叹(埋汰)的两个痞子,老葛、匡瘸子早到了,各守着一火堆;闻风而来的群众矇矇的,围着火堆烘手,或者点烟锅,不知这出戏会怎么唱。瘪嘴老太讨厌,地主婆是坏人,坏人讨厌,莫非这就串成了?(陆建初著·总8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三○:坐错轿》


  吕会计开过的斗争会,真戏假唱,这回肖大是假戏真做。村干部都没来,一帮小子唱主角。肖大将近廿五岁,老练持重能镇场。这事闹得,瞎的、憨的都来了,可热烈。喝令站着,老太婆身软,却歪靠柱子上。肖大并不擅发言,好在嘈杂,随怎么说吧,听个大概。接着念揭发材料,每一张材料不过几行字,念完拿在风灯旁照一照,红的,是揭发人摁的手印,要紧都盖着大圆公章。小牛已备了肖家的材料,有一叠,但没想到盖公章,揭发人真名实姓,跟公家原本无关。肖大盖的哪家公章?想必就是自己大队部的,却威力百倍能蒙人。阿牛不敢发问,蛮子的拳脚正候着,不用眼睛,他狰狞恶煞的脸已然见到。


  肖大备的材料不多,抢先动手,更有人帮手,赢了。说牛家老娘出嫁时坐轿,这有两证明人。贫下中农受压迫,抬轿;地主压迫人,才得坐轿。又说牛家田里见过有十多人干活,不就雇工剥削?这也有证人姓名、手印。肖、牛从一处迁来,只是有先有后,阿牛调查他是去老家取证,真烦累人;肖做材料,证人却是就近的迁来户,已然管用,全看你怎么扯。阿牛彻底泄气,一叠材料,不抵一次行动!以前各家盘田,农忙时都搭伙互帮,栽秧、打谷子,弄完一家接一家;都明白不是雇工,也都明白“斗争”就是“压着说”。百口莫辩,悔不该当初哪。“地主婆”又尖嚎,背靠柱子往地下索。蛮子又一声吼,拎她起来,拿一草绳梆她在柱上。眼看出人命,死在“三代赤贫”手里,白拉拉!阿牛上前大叫:“我认了,帮我妈认了!”解绳,扶着老娘。哦,寡母扯大的儿子,不忍心的,观者倒生一叹。


  认了便罢。接着照例该群众发言。跛匡绕山绕水胡诌一通,听了发笑;不管说啥,是捧场。老葛不客气:“土改时我当贫协干部,政策‘七下八上’,雇工多过八个,就是地主!”这两个贫农能说、话多,冲壳子有听场;开会发言巴上政治,讲起来就没头没脑、拖拖沓沓,一袋烟功夫没说出几句明白话。只是有这两袋烟功夫发言,斗争会已经圆满。牛郎后悔吧,当时贬人几句,全当溜嘴皮,生这后果,唉呀!


  老娘瘫了,全靠他撑扶,眼看吐白沫,顾不得了,背起就走。没见肖大眼色,蛮子不动口也不动手。


  牛家就此低头做了地主,合村没人说不该,也没人说该,日子照旧。虽说肖家还得为这次兴师动众付笔代价,但总好过自家斗输了,被做成地主,全体遭殃。(陆建初著·总8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三一:隐身女人》


  阿牛点评的三个贫农,只勉强认可老汪。老汪没缺席狗肉宴,斗争会不在场;他不出声,却是赢家,随后介绍妇女队长入党,获准。那卫革是输是赢?肖大们对她秋毫无犯,于是识相转为旁观。红卫兵岁月,和几个成份好的同学拉起战斗队,也凭揪斗领导、老师扬名;七嘴八舌一凑,几条罪状就“肯定”了;旋即抄家、斗争,反动实据也抄出来。前头还写大字报造舆论呢,远不如即时揪上台去,戴高帽挂牌,打倒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这次热昏了,差点反被别人拉上台,阿牛无能,肖大有本事。——头发长见识短,也就这念头。


  老乡通达,还一样把卫革当知青看。只是自己愁结,到日子,该来的没来,脸色煞白,吓得。同室女生也算得出,暗料她完结!更有着急的,家长察颜观色,唉,麻烦大了;和公社的“老师”面商,准她回上海探亲。有了退路,卫革稍放松;哦,一躲身摸摸裤裆,来了!一团溙黑突然亮啦,像走出了隧道;于是坚守学大寨岗位,放弃探亲,表现积极。上调有消息呢。


  这号女生,各级知青办都大开绿灯送佛。上调来潮,象钢厂、铁路、水电、矿山、化工、水泥等等大企业便是去向。是总理正因势利导,图发展经济,实现现代化。老师召卫革谈话,愿意随大流去,还是另辟蹊径?各级各地知青办联手,为安置边缘女生互留些小单位的个别配额,以便“隐身”。卫革分哪儿去了,从此无人知。她这场再教育,差点搭上命,那光景,果真怀上“狗崽子”,不妨上吊了。


  牛家被斗一次就完事,阿牛回村出工,干活一把好手;娶了个富农女儿,吃苦,勤俭,蛮好的媳妇。果然,生的是女娃,报应灵验!他烧牌位,牌位哪样,鸡巴!传子孙的。是这理,祖字的右半,象形阳具,牌位就那样。


  地主婆该干活,让她在家门口编草墩子。靠墙支条横棒,系三根草绳拖下来,是经线;拿稻草纬编,根梢两头内折,编成长长的宽草带。镰刀割断绳头,将草带卷成团,扎好,就成了鼓状的草墩子。草带多宽,草墩多高,通常是“一扎高”,相当上海话“一虎口”。老寡妇坐墙边,头上身上沾着草屑,有气无力,草墩编得松垮,隔两三月就坐扁了;人都取笑,但不计较,叠上两三个垫屁股。草墩积多,便将扁的拆开凑火堆。牛家吃了大亏,不再落井下石。


  以往一帮蠢婆娘,众星拱月似围着老寡妇,听那张瘪嘴一撇一撇,有那么多是非。听了再传,更添多是非。这些村妇以此为乐,上了瘾似。牛家老娘不怪儿子,只怨自己好偷听,好大话,漏了天机。夸夸其谈好畅快,可惜那日子了结了,怪谁。肖大要不下狠心,编草墩的就该是老肖,下田干活的也该肖大?最想不通,蛮子咋个肯替肖家卖命?(陆建初著·总8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三二:兔崽煮饭》


  以往老寡妇唠叨是非,讨嫌;一变又瞧着可怜:卷缩着埋头做活,脑袋上已稀疏白发,沾着枯草;偶一抬头,眼神惶恐;眼皮搭下来得太多,脸皮也搭下来得太多,脖梗细到食管气管血管的蠕动都看到。一天编三四个草墩,给一个半工分,生产队值么?认真算还划得来,牛干事原在生产队挂工分,按一级工计满勤,省去啦。一向夸儿子无所不能,一旦连累受苦,老妈也不怪责。儿子满心愧疚,知道侍奉老母,倒落了个孝子名头。阶级斗争排斧抡圆了,滥伤无辜;他例处,是抡斧子图斩获,却被还治其身,认栽。


  ——到邓小平时代包产到户,又废止阶级划分。看似逆反心理:土改戴帽的地富,他们的子女正当年,往往当选村长。郝爷最得拥戴,太上心了,谋划大事外,谁求他,都上心,心身两疲,卸任后病死,得一句口碑:“为集体的事累死了!”村里有两群改建的屋宇,“好瞧”,这是郝爷的功业中,还看得见的东西,后面再说。


  黎三郎也当过村长,调整包产田:重新丈量、分级,酌情退补。包产田刚划分,都还不太在意,以为政策还要变。知道这事要紧时,亏得有三郎主公道。阿牛能耐劳苦了,出门做工挣辛苦钱,回来竖起瓦房。刷去了满脑子“革命”,一心盘算多挣钱,人都抢着种大蒜,他说种多了卖给谁?果然。为人练达,有见识,也当了一任村长,然后就搓麻将渡日了。没啥可图,再想挣钱,得凭新科技,谁懂?能赚钱的大棚水果,村里人都不知怎么搞,只好把田转包给外地人。


  肖家呢?当年一场恶斗,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赢面有限。街天,肖大妈嘱三妹子去蛮子家请绣样,带小张红纸去;蛮子婆娘本该坐檐下草墩上帮她剪样,却喜颠颠拉她去里屋坐床沿上。“崽崽,快倒杯水来!”带彩花的玻璃杯结垢,粘乎乎的,合家就这个杯待贵客。兔崽绽笑,更是丑样嚇人。婆娘接过杯尝一口:“死鬼,白糖都不加,还要我来做!”捧着杯出里屋,带上门反扣了。屋里的动静可大,崽子敢使坏。癞蛤蟆饱吃天鹅肉,婆娘挂着笑在门外听动静。“生米成熟饭”,两家女主商量过,定计的。主谋想必是肖大,不然妹子咋肯。


  蛮子婆娘推门进去,一声惊呼;崽子溜出门,她随后拿柴棒这边那边敲响声:“打你,打死你!”兔崽装样子叫痛,却又失声笑出来,却真的吃了一棍。——花似的肖三妹,给一把折断,在那发抖,抽泣,脸上的泪糊着头发。婆娘劝解:两边家长订的亲,蛮子怎么怎么帮肖家出力。妹子只是哽咽磨牙。婆娘把她送回去,由老妈守着,第三日妹子终于肯吃饭了。(陆建初著·总8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三三:三叩头》


  兔崽和三妹“吃定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肖家胜策揭晓。值不值呢,各家自说。嫁人的三妹锁着眉低着头做活,直到生了娃,愁结才开:逢人斜低一边肩,背上襁褓中的娃一歪头露出面孔;“啊,这娃要得!”五官端正的。这家两个丑男,各自娶一美人,幸亏下代都没遗传丑怪。


  三妹嫁谁随谁,蛮子家就此攀上高枝,肖家也于是有了“护院”。连兔崽也会帮腔,唇漏气,说话怪声,但自从娶了美人,很了不起了,胆子大了,开会敢发言,老姐教他怎么说。肖老兔手上死了头骡子,一直说不清死因,该不该赔?“包养的牛也有死的,也没赔过!”“牛肉可以吃,损失小!”“马肉也可以吃,长征时红军就吃马肉,电影里有,谁叫你不吃的!”“骡的价抵三头牛!”“死骡死牛,命是一抵一的!”帮老兔说话的就是崽崽;能讲理的也懒得辩,终于没赔钱。蛮子凭他赤贫成份,敢动拳脚“斗争”,阿牛更休想翻案。算来,死活恶斗,鹬蚌相争,蛮子家“渔翁得利”。


  待得三妹的娃上学,包产到户了。跟着大队部撤了,肖大回家种田?没有,太丢架,何况责任田老婆一人盘得过来。集体牲口竞拍,谁谁拿得出现钞!肖大有本事从信用社贷款,一下要了三头骡马;调养出“水膘(中看不耐久的膘壮)”,在骡马会上出手两匹,就够还本。这本事家传。老肖改革前就死了:心口疼,绝不去医院,说以前杀过人,中了仇家阴间放的阴弹了,自料命数已尽。一日凌晨潄洗过,挣扎着向南三叩头,然后躺直,咽气。


  茶马道、马帮、马店都不再有,肖大将留下的一匹驹子养壮了出租,鸡足山上香火盛,有人要驮土产去铜瓦殿。这片坝子接鸡足山西麓,上山十八道拐,很陡;肖大的驹子十多岁时,才修通车路,又有旅客愿租马,骑着走大路上山。肖大攒着钱,将草房翻盖成瓦房,比牛家竖瓦房晚了七八年。


  肖老兔东山再起,不是神枪再响,是操牛耳尖刀,大小牲畜一把刀了事。街上也算小江湖,搏了个肖屠的小名头,收了徒。五天一街了,街天批肉的能销三头猪。街上狗肉馆、牛羊汤锅更天天开张,老兔可忙乎。特麻利,神乎其技,赶得上“庖丁”。人已不再穿羊皮褂,也没人收购零星狗、羊皮,所以一概“烫皮”,埋烧水大锅的屠场在小山坳里。羊子最乖,看着同伴被宰无动于衷,一只只顺从就死。狗不同,屁滾尿流,哀嚎挣命,无奈进屠场时项圈上都系着硬木棒,再凶猛也挣不脱。活生生滾水灌肠,狗肉店爱这着。肖老兔只管按件收费,还陶醉于狗们的残状,裂着嘴笑看。慓悍家风,残忍天性,就凭这挣钱。不同的前是,三更天已忙活,为了应早市。干完活,喝酒猜拳,瘦脸红通通,比以前多肉。肖家人胜于本能,适存于“阶级斗争”和市场竞争,自得其乐。但终不似郝家、黎家等,受人尊重。不过村里的小子们,已然敬重钱财胜于德行了。(陆建初著·总8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三四:念想郝村长》


  包产开头那两年,还是以前的队干部们话事;人心也吃不准,能这般“单干”下去?中央文件照念,一年比一年肯定责任田、承包制,人心又不安了,得认真分田,重新算;而且公产留什么,分什么,怎么分?正好,来了选村长的新政策。


  选吕会计好不好,许多人说好。他们几家一气的,选票少不了。犬儿妈发言:“鞋挂腰上趟刺棵:白扎!”有鞋不穿,你白挨刺扎,我白给你扎鞋底。那群木讷的,这话却弄得清:给你选票你不用实在,再受委屈就活该。更相信谁?郝爷仁义。毕竟群众票数多,郝村长一佛出世。


  郝爷找校长合计,俩都是明白人,很快得了个明白的方法:公粮平摊给劳动力,再按劳动力平分承包田。他俩不知古时候有“摊丁入亩”,可聪明劲不输宰相张居正。郝爷认真照做,结果吕会计两个兄长多占的便宜得吐出来。校长不作声。


  砍柴的马帮撤了,拍卖骡马;各自养牲口上山驮柴,顺便自家挑一担柴跟着牲口下山,蛮顺手的单干。但两驾三套车撤不得,难道各家自担甘蔗送糖厂?出钱雇马车就行得通。谁承包马车?朱歌谨慎:榨季就小半年,过后马车闲着,牲口白养着,不亏了?尹队长会摆布牲口,可儿子不争气,没个交待,也摇摇头。郝村长自认了一架车三匹马,幺子成器,能教出来。又动员黎三郎:你能伺候骡马,儿子也学好,过榨季后找货跑运输,搞好了能赚钱。果然,后头两三年里,街上通班车了,五天一赶街了,人来来回回,货上上下下,村口去竖了个站牌,两驾车轮换着西去东来,合上了新词新意:创收。


  “马房是他造的,舍不得,不肯拆,留着有哪用?”“哎,岁数上去了,总会有糊涂!”郝爷这么劳神费力办公事,还是免不了闲话。他当队长他作主,就不拆。喊上幺子一起在马房里大忙乎,拆拆补补,西厢的马厩先改好了。啊,郝爷心思巧,改成的房舍,堂屋、耳房、灶房俱全,外带楼上好堆谷子,谁见了都想住进去。垂垂老矣的五保户老周,他老屋实在破旧,扶过来一看,满口答应,把老屋交公,搬来这住到老死。老周的那块屋基,不小的院坝,差不多跟整个马房占地一般大。人又都信服郝村长,同意他的,另两厢马厩改出来作公用。接着场坝要拆,还得有个开会去处吧。


  村长说,场坝也不拆,三步两公尺,我量过了,刚好合五家屋基地:把旧棚旧仓改一下,省了起新屋许多劳苦;也留个集体的影子,让人念点集体的好处。可谁愿意?屋基地划在坡脚那边,约定俗成的,四周留些空给你;房前屋后,栽树栽竹,种瓜种豆,等于多给三分地。盘算另一头呢,起新房苦死累死两三年,还耗许许多钱粮;改旧翻新,郝爷说了,他教你半年光景就完成。有人愿意,果然,郝爷巧心思,改成的房舍人见人夸。(陆建初著·总9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三章·贫下中农教育我之三五:跳脚舞》


  尹姓大族举迁,其中两家落脚这村,尹伯、尹队长品行,可见族规门风;但文革年代,却无以传教子嗣。尹伯病弱,岁不及古稀而卒;留下大垛的屋瓦,竞让儿子贱卖了,救急烟瘾。尹队长晚年,改造自家老屋,铺瓦时坠亡。性本谨慎,只因儿子欠赌债逃逸,数年无音信,至于精神恍惚,一失足死不闭眼。得年还不及堂兄。好在尹族分枝散叶,市场经济兴盛后,街上开店铺的,颇有几家是各村尹姓。店家设香火台拜关公,果真诚信能传,则尹族又开生天。尹伯、尹队长的好处,我当年无多意识,在他们生前都未因之表示过敬意。回村去,为他俩竖碑?还是写作吧,一并为陋乡的仁义君子们传纪。


  再说吕家,原本人口多却平庸,全凭校长介入,经吕会计之手,实行他的中道,因而为小村导路,稳当过渡风浪岁月。校长今仍健在,福寿双全,吕会计还是依计而行。她办个村级的“佛教协会”,自任会长,去山上用石块堆个半人高的土地庙,香火有继,邻村的也来拜。做人凭良心,有神灵明鉴,善恶各有报;有这想法,总比心头一无着落好吧。所以谓“神道设教”、“方便法门”。会计又兼任“老人协会”会长;乡下老太婆也不服老,城里跳广场舞是一大早,她们晚上围火堆“跳脚”,山里“倮倮”都跳的,老少咸宜,大略藏族“弦子”一般。还有就是学白族人跳“钱鞭”,江苏民间也有钱鞭舞,历来怎么传播的?有意思。我的第二故乡,那精神荒漠中似有野花开。


  一样经商,若早前茶马道上,有仁义豪杰,有歌乐,有“龙门阵”,其中不乏道义传布。早先的“爷”们,死光光了,有幸这村里又出了个“三爷”,年逾九十的黎三郎,还硬朗着。三爷古稀之年老伴过世,继弦一个,啊,三爷厉害,一时美谈。胡锦涛的任上,农民免税不交粮,政府还拨款修渠筑路,“好过得狠”。工程款到村,一定是公推三爷掌管,大家出力分得工钱。三爷身后将谁为继?举目无见。或许青年中慧悟的,效仿前辈,长成栋材,那才叫民族复兴;光有吃穿,心无依归,不算“小康”,也无以“大同”。孔子说“大同”,是天下共奉仁义大道。


  有件旧事人多忘了,牛干事初上任,带了十来个高小生,上山把个老旧观音阁拆了,自以为又立一功;但大队革委会对这事理也不理,说也不说,等于白干。到他事败,倒有暗传,拆庙有报应!吕会计的“佛教协会”重堆个“庙”,是趁烧香的风气又盛。明摆着,佛爷、老庄,教人躲纠纷,只有孔孟教人辨是非、解纠纷,管用;而今提倡民族复兴,校长却忘了去学校挂个孔子像。儒学才是民族脊梁,即便淘渊明这般大隐士,也说“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民风重归淳真,还要靠鲁叟孔学。这事似乎要等上边的大官来谋划了。(陆建初著·总9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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