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俗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在我走过的人生历程中,曾经就悲伤欲绝地恸哭过一次,那是爷爷仙逝入土的日子。那天,我双手捧着爷爷的骨灰盒,哭着长跪不起,久久地不肯让乡亲们拿去安葬。老家的叔爷婶娘们先是劝说,后来时辰一到就急了,硬是从我手中抢走了骨灰盒。“爷爷!爷爷……”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在场的人无不为之落泪。直到安葬好爷爷,表弟们劝慰我离开墓地时,我依然止不住伤心的泪水。
爷爷84岁辞世,离开我们已经13年了,但每年清明节,无论我多忙,都要和家人一起去给爷爷扫墓,给他坟上除草添土,跪着给他磕几个头。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那种爷爷疼爱孙子、把孙子高高地举上头顶的情景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然而,儿时的我是在爷爷的精心抚养和百般叮咛中长大的。奶奶去世早,父母亲又不在身边,爷爷除了每天要到生产队干农活外,还要既当爹又当娘地照料我。那时农村的生活艰苦,加之三年自然灾害影响,我因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矮,平时又不多说话,在父母眼里始终是一只丑小鸭,堂姑常说我是一个“孤儿”,终日与爷爷相伴。
或许是因为不能给予我同龄孩子应有的宠爱,或许是发现了我的某些潜质,爷爷总是给予我更多的慈爱;那是一种无言的、无怨的、厚重的、深情的、温暖我一生的爱。
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爷爷的感情也就越来越深厚,因而对爷爷也就越来越依恋。不管遇到什么事,顺心的或不顺心的,都愿意对爷爷讲。他总是那样慈祥,那样认真地听着,总是叮嘱我,得意不忘形,失意不气馁,委屈不发怒,要学会忍耐,不要放弃自己的努力。
爷爷是一位乡下善良、纯朴、平凡而又可敬的老人,瘦弱的身材,深遂的眼神,都铭刻着他沧桑的经历。因家境贫寒,他只读过一年私塾,虽斗大字识不了一升,却领悟出许多做人处事的道理。他一生默默劳作,按照传统的方式教育后代,从小严格要求我“要做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让人看得起的人。”他还按照“老黄历”郑重其事地告诫我:“男人必须做到三件事:第一是传宗接代,第二是养家糊口,第三是光宗耀祖。”搁在从前,我现在也是该当爷爷的年龄了,因而对这几句话的理解也就愈来愈深刻。
爷爷读书不多,但他眼光超前,异乎寻常地重视后代们上学读书学知识。在我很小时,他就教我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读物,常常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栗……”培养我的读书兴趣,教我字、词、句的含义。为了能让后代们多读些书,他用自己的双肩支撑着家庭,用自己的艰辛和劳累换来了两代人的文化知识。解放前,我家虽有几亩湖田,但受洪涝等自然灾害的影响,十年九不收。爷爷就四处打长工、做短工,拼命地挣钱供父亲读私塾,使父亲能在全国解放后依靠所学的基础知识考上了大学,并分配到国家机关工作。从此,也改变了我家世世代代务农的历史。
我还不到六岁,爷爷就把我送进学校,天天晚上要我将老师教的课程背诵给他听。上小学一年级时,当时的学校设在一间破旧祠堂里,离我爷爷家有两公里多路,上学时必经一个大水塘,塘坝因年久失修,部分地段滑坡,每逢刮风下雨天,爷爷总担心我被风刮进水塘里,总是挤出时间接送我。平时风和日丽,他也总是要找本村年龄大的孩子带着我过塘坝。因年幼路远,我每天只吃两顿饭,吃完早饭去上学,下午下课后再回家,中午在教室里写作业。同村的孩子们,那时因家里经济困难等原因,或是辍学,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只剩我一个人上学。如遇这种情况,爷爷早上就送我过塘坝,交待我放学后随其他村的同学一块儿过塘坝。一天下午,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放学后同路的孩子先走了,我害怕在暴风雨中过塘坝,更害怕雷电,于是躲进教室里哭泣,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看到爷爷戴着斗笠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爷爷!……”我一下子扑到爷爷的怀里,爷爷身上的雨水顿时沁湿了我的衣服。不久,公社在离我爷爷家一里地处建起了新校舍,我上学也就不用再过塘坝了。但每逢刮风下雨天,爷爷还会拿着斗笠来接我。
我小时候体质差,因而弱不禁风。一年四季中,除夏季外,我穿得都比别人多,人们穿单衣时,我得穿两件以上,当别人穿棉袄时,我在棉袄外面就要套上大衣,否则会感冒发烧。为了增强我的体质,爷爷总是想方设法为我改善生活。稍一有空,就去门前的湖塘里捕鱼捞虾,为我煮鱼汤补身子。在我未成年之前,一直受病痛折磨,不到两岁时,从椅子上摔下来大腿骨折;十岁时右腿骨结核,是蕲州康复医院的日本医生治好了我的腿;十四岁患急性肾炎,住院两月;十六岁参加工作后又患甲肝住院。但前几次住医院都是自费,爷爷为了给我治病,不仅把积攒多年的零用钱倾囊拿出,凡是家里值钱的东西也都变卖了。
记得初二暑假期间,我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因小腿被蚂蟥咬破感染引起急性肾炎,爷爷心急如焚地及时将我送进县城住院,每星期向生产队请一早上假来为我送医药费和生活费。每次他天不亮出门,怀揣着东借西凑的钱,步行八公里路程赶到医院,然后一分一角地全部数给我。当爷爷用粗糙的手将钱装进我的上衣口袋时,我的眼泪总是不禁夺眶而出。爷爷每次来都要详细询问治疗情况,一边用手按我的腿看是否消肿,一边宽慰我安心治病,不要为钱的事担心,过几天他会为我送钱来的。说完,又饿着肚子步行回家。当我要为他买几个馍馍带在路上吃时,都被他坚决地拒绝了。我只好站在医院大门外,目送他从我的视野中渐渐远去。
爷爷一辈子心中只有家庭,只有儿孙,唯独没有他自己。我深知家里生活的艰难,治病的钱来之不易;更理解爷爷那份爱心和期待,我发誓决不辜负他老人家。在住院期间,医生告诫我至少半年内不要吃食盐,我毫不犹豫地坚持了两年。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和体育锻炼的加强,尤其是在亲人们的精心照料,我早已经是健康的体魄了。
我有兄妹五人,哥哥十八岁参军,我和弟妹四人上学。爷爷年迈时因腿脚不便,也来到黄冈父母的身边。当时一家七口仅靠父母微薄的工资收入维持,生活十分拮据。在父母为我转学之际,我坚持要求参加工作。因为当时的大学只招收工农兵学员,高中毕业后也没有正常报考大学的机会,父母也就同意了我的要求。于是,我进了县办工厂当了一名机修工人。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让爷爷能安度晚年,不再吃苦受累,我自觉地承担起为家里贴补生活费的责任。参加工作初期,我从每月22元工资中寄10元给父母,三年后月工资涨到29元,就每月寄给父母15元,直到我27岁“男大当婚”时从未间断过。我筹办婚事时,爷爷清楚我没有一分钱的积蓄,父母亲当时也没有积蓄。“总得为孩子准备一套结婚的家具吧?”爷爷急了,将存放在老家准备自己去世后安息的棺木叫堂叔卖掉,并将卖棺木的60元钱硬是塞给我,催我去买木料打家具。我埋怨爷爷不该这样做,并告诉爷爷我能找单位、找朋友借钱办婚事。但爷爷的态度很坚决,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将来也要养儿育女,但一定要为孩子创造三个基本条件:一是不惜代价供孩子上学;二是张罗好孩子的婚事;三是能为孩子盖房置业。”爷爷望着我疑惑的眼睛,立即提高了声调:“为了孩子的前途,即使倾家荡产也是应该的!只要一代比一代强,吃再多苦遭再多罪也是值得的!”爷爷的话很质朴,既耐人寻味,也是教育我要具有责任感,并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
13年来,我常想起和爷爷一起生活过的日子,每当回忆起那一幕幕难忘的往事,泪水总是不知不觉地浸透了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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