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的路并不多,无非就是大路,小路,岔路;但进过不少门,从母亲肚子里的第一扇门起,不知不觉,在世界这扇巨大的门里,我又进了不少小门,像走进一条黑黢黢的隧道,门,越走越小,直到小成一个透明的句号。
小的时候喜欢和母亲到邻居家串门,“啪啪啪”几声,土黄色的木头门便像一只驯服的小猫,“咯吱”地柔软地叫一声,然后两个带着笑容的脑袋就会冒出来,浮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女人,另一个是小女孩,我童年的玩伴。她们两张温柔的面孔,就定格在那个泥土高溅、星眸飞扬的绿色夜晚。
后来她们搬家了,我也慢慢长大了。有一次,母亲提议我去看看以前的邻居,我感到很茫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去。”但母亲不由分说地转过头,说:“不去干什么,去一下,不是也蛮好的。”我微微点了点头,还是决定去了。灯影下,我看见母亲白发单薄的一角,眼睛的余光像星空下的湖面。
然后我们出发了。说是搬家,搬的也不远,不过一两百米的路。但我们还是很久没去了,这很像人类的天性:我们永远在看脚下的路,远路是不情愿走的。
到那儿了,敲门,有点硬,像敲一块发着寒光的木鱼。门推开了,只有一个人,脸上有点模糊了。我惊了一下,巴结地说:“阿姨好。”声音里仿佛沾满了紫色的沙,含着泡沫,有点腥。
阿姨还是以前那样热情,给我们沏茶,然后大声叫着她的女儿,听起来有些高兴,又有点悲伤。喊了几声,没应,她停了一下,继续喊。终于,从楼上抛下冷冷的两个字:“来了。”
她终于来了。她很高,很瘦,带着红色边框的眼镜,留着短发,带着耳机,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我有些激动地望着她,但她没有望我,有些失望。
然后,余下的,就像梦一般,马上就散场了。回家的路上,突然觉得,路,陌生起来。她拖着银森森的沉重的铠甲,远远地避开我。她也长大了吗?我望向前方的路,白浩浩地撕裂着,山崩地坼。
再后来,那条路被我彻底遗弃了。我踏上了一条只属于我的路,一条单调却又繁冗的路,家,学校,学校,家。两扇门,两个词汇,单薄又无力。我的青春,从门的这一端,到门的那一端,遥遥无期。
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是环球旅行。那时天真地指着地图的这一端,到地图的那一端,不厌其烦地向他人叙述着,好像我在梦中已经走了一遍。现在突然觉得可笑起来。我,为什么,而环球旅行。我,又凭什么,环球旅行?难道外面的世界,就一定好吗?难道就不是我现在看到的那样,和将会看到的那样?旅行,其实不过是从门的这一端,到门的另一端,路的价值,不是为人而行走的,而是为我们的过去行走的。正如卡尔维诺说过的:“我们前去的每一座城,都不过是为了遇见过去的自己。”
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是门,也都是路。因为人生,可以是两扇门,也可以有无数扇门,当然,也可以一扇门也没有。一切都是出于人们的定义。但,路是不变的。路教会了我们成熟,教会了我们爱,教会了我们放弃与坚持,但更重要的是,教会了我们行走。
很喜欢冯至的一首诗:“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作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作蹊径上行人的生命。”也许,门和路的真正意义,就是让人明白,有一种东西叫做变化,还有一种东西,叫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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