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无论你走得多远,无论你多么忙碌,无论你多么健忘,无论你多么苍老,想起它,心底不自觉的就会升腾出一种终生不息的温柔思念,如微风洗面,如拂尘轻扫,心底的尘埃渐渐就漂飞起来,雾蒙蒙的,迷糊了你的眼睛。
凹凸不平的马路上,赶牛的人坐在板车上,载着满满一车货物,用手中的鞭子,轻轻抽打着老黄牛的脊背,嘴里不停着吆喝着。老黄牛的尾巴摇来摇去,不时有“嗡、嗡”乱叫的苍蝇围着它,它不耐烦地仰了一下牛角,瞪了瞪眼睛,继续埋着头,向前走。
上坡了,赶牛的人迅速从板车上跳下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板车,帮着向前推。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小孩子跑来,双手使劲推着板车上的货物,脚紧紧地蹬着地面,和老黄牛一样,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几个成年的男子,也在边上搭了把手。板车终于爬上了坡。牛粗粗地喘着气,人们渐渐散去,鲜艳的红领巾在风里轻轻的翻飞。
街上,一排排青瓦白墙的房屋,静默的伫立在你的面前。
逢年过节,特别是春节来临,家家户户的屋檐底下都挂着火红的灯笼。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老人和孩子坐在自家门槛上,打望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灯笼的红光,红得喜庆浓烈,把老人和孩子的脸,映照得象红霞一样。
夏天的时候,男人们,穿着一条短裤,提着一桶水,放一块肥皂在地上,若无其事的,在和别人的谈笑中,把身上打湿,用毛巾蘸着肥皂,搓着结实的后背。黝黑的皮肤上泛起了白花花的泡沫。然后,将桶中的水,哗啦啦地尽兴从头上倒下,这水声,这举动,吸引了多少路人的目光,也把小女孩的脸羞得通红,头也不敢抬。
学校的几间平房,经过简易改装后,就是教职工的宿舍。隔壁一家人,爱好喂鸽子。海狸鼠盛行的时候,他们也养过,不过终究还是亏了本。之后,便心无旁骛地经营他们的鸽子。
我们可是遭了殃。鸽子的叫声,每天不分时段响起。以致于我们睡不好,也学习不进去。母亲给学校领导反映过多次,也找过那个养鸽子的瘦男人谈过,最后还是无果而终。总感觉他家的鸽子正在用它们尖尖的嘴壳,试图啄破我们两家之间那层薄薄的墙壁。门口的地上,屋顶上,总留有一团团的鸽子粪便。每次打开房门,停在屋檐上的鸽子振翅高飞,绒毛和灰尘便飘进了我们的眼睛。哥哥曾恨恨地说,会把他家的鸽子蒸了吃,最终我巴巴的,还是没有等到。
母亲总在年终岁末的时候,貌似矫健的,爬上屋顶,打扫瓦上的树叶和杂物,以及干得发硬的鸽子粪便。她将坏的瓦片换掉,把用来通风透气的“猫儿洞”,清理得干干净净。我站在屋檐下,帮母亲递需要的工具。瓦沿不断有渣子落下来,看着母亲蜷缩的身影,我说不出的担心。
有一年,难得下了一场大雪。母亲有早起的习惯,待我起床时,她已经用扫帚扫出一条长长的路,人们行色匆匆地走着。大孩子们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奔跑着,打着雪仗,小小的鼻头冰冰红红的,我看到,母亲的脸也红扑扑的,头上的雪渣,雨靴上的雪泥,一会儿便化成了水的痕迹,如汩汩细流,默默地注入我幼小的心灵。
有一个人,在我离开故乡多年以后,猛然闯进了我的生活。
因为是故人,因为他的身上,有故乡的味道,有我挥之不去的年少的记忆。所以,在想起他时,便有千般滋味,从心底幽幽升起。只记得他的眼神,洞穿我心,摄我魂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的眼神,遥远缥缈,如影随形,默默地伴着我很多年,很多年。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纯净的心情和简单的思念。没有后悔什么,只是时不时也会感慨这无常的命运,一点也不会顾及寻常人的心意。偶尔也有遗憾涌上心头,不太多,也不少。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感,注定要经过岁月的漫长等待,待心中的敞蓬船挂满沧桑以后,最终,才会慢慢从冰山一角,缓缓浮出来。什么是爱或不爱,什么是最爱或真爱?时间的长河里,有时候,爱与不爱,只在一念之间,而最真的爱,定会念念不息。
如果有一种爱被打上了故乡的印记,连同故乡贫瘠的山,连同故乡浑浊的水,连同故乡阴暗的天,生生世世都会在心底一处最柔软的地方,和着故乡青青缈缈的炝人炊烟,缠绵、升腾,永不消散。
如今,故乡的马路变得平平整整,地上再也看不见一堆堆的牛粪和胀红了脸爬坡上坎的老黄牛。街道两旁的低矮瓦房和光膀子的男人们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邻居和他家里那恼人的鸽子仿佛一下子从世间蒸发了,再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而母亲,颤巍巍的,也再不能爬上房顶或是精神抖擞地同别人理论了。
世界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整洁和安静呈现在我的面前,和着时代的节拍,日新月异起来。可是我的眼里分明含着不舍的泪水,却不知这泪水,能否滴落在幼时外婆亲手缝制的白衬衫上,渲染出一朵朵不随时光凋零的浅浅的花,那些花不胜娇羞、不甚亮丽,兀自散落着;那些逝去的人、事、物,就在凄迷零乱的影子里重逢,而后再一次,哭着、笑着、流着泪,挥手别过。
那一瞬,便渡成了生命的永恒。
201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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