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我幼时的概念当中就是需要乘着带数字的公交车能到达的地方,五六分钟一班,甚至更短时间的,而在郊区马路上驰骋的是某某线,四五十分甚至一小时一班,能够把你从这个镇带到那个镇。更小的时候,爸爸的一句带你去小姨家,便是我理解意义上的去城里了。我会迅速地爬上爸爸的肩膀,乘着那个带数字的公交车去爸爸的那位在城里的小姨家。爸爸和他的小姨到底有多亲,那时的我没有想过,我的兴趣就是我可以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每一个与家所不同的地方。
人的记忆往往是有选择的,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今天想来都已模模糊糊,不是很清晰,但是唯有城里姨婆家那洁白的墙壁、光滑的水泥地和排放的错落有致的家具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或许是与自己家中黑里抹漆的煤屑墙、高低不平的泥地,包括那几件散落在空荡荡屋子角落里的七拼八凑的所谓家具有了对比,印象才会如此的深刻。我都有了一种欲望,真想和爸爸留下来住在姨婆家。只是这样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每一次的来去都是那么的匆匆,是爸爸永远有办不完的事呢,还是原本爸爸和姨的关系就不怎么样,好像是后者占上,这样的直觉也是在我渐渐长大的岁月中感悟出来的。至今我已人到中年,我依然还是不知我的姨婆到底有几个孩子,有些事情到了我这一代便没有了感觉,很多亲戚也就一代人的牵连和牵扯。
爸爸的小姨在奶奶姊妹三人中排行老么,应该算的上是标致的人。我懂事的时候,奶奶估摸着也有五六十岁了,从奶奶那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我丝毫寻不到美,但是从她的两个妹妹身上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城里人那种洁净细致的肤色,优雅的仪态和穿着,还有那梳理有致的头发,光鲜和亮丽用在没有结婚的大姨婆和风韵犹存的小姨婆身上绝对是太确切了。
那时,爸爸去城里总是带着我,可我始终不记得我是如何一个一个的称呼姨婆的家人的,以至于到今天也不清楚她们家的人数所以也是有来由的。纳闷的是我却能从我早已封存的记忆中挖掘出姨婆家的房子,进客堂间右边是靠墙的床,左边是吃饭的小方桌,在床的靠门边的上方有一个挂衣服的挂钩。爸爸每次来这里,抱着我让我依次按他教我的称呼喊人,然后放下我,将他的草绿色的书包挂在床上靠墙的挂钩上,嘱咐我自己玩。他定是和姨婆姨公进里屋谈话去了。那个年头我猜测着父亲每次来的目的无外乎借钱和还钱的事,就家中的光景应该也就这些事了。
我比较内向,见到外人就更怕生了。大人们将我往藤椅上一放,我就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探着头张望着这一切。姨婆的儿子在床上人来疯,上蹿下跳,然后打开爸爸挂在床头的书包伸手去摸,罢了,就一溜烟的出门了。爸爸办好事,便出来取挂在墙上的书包,准备拿什么,只听到爸爸对着书包叫了一声,“怎么钱少了?”我从藤椅上爬下,跑向爸爸拉拉他的大腿,爸爸没有睬我,嘴里还在念叨着:“怎么可能?”我使劲地拽爸爸的衣角,爸爸注意到了我一把抱起我,我喏喏地说了声:“小叔叔拿的。”“不要瞎说,”爸爸赶紧阻止我。“我看到叔叔刚才在摸你的包,”我趴在爸爸的肩上不再出声。姨婆姨公和他们的孩子都围了过来,姨公一句,孩子不能瞎说,我顿时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呜呜地哭了起来,人群中没有那位叔叔,姨婆让我再说一遍,我吓得哭的更厉害了。爸爸一再坚持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是不会撒谎的,不能那样护着小叔叔的。后面的争执我一概记不得了,爸爸是如何抱着我回家的,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片空白。从此我再也没有踏进过姨婆家的门。亲情在这丢失的二十元钱后便不复存在了,原来感情是一种如此脆弱的东西。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姨婆家的任何消息了。只是偶尔可以看到姨婆来看奶奶。她从我家门口经过,我怔怔地看着她就像一个陌生人从家门口走过,她也很漠然的似乎没有看到过我一样。再以后便是从奶奶处听到那位曾经翻过爸爸书包的叔叔因为盗窃罪入狱了。爸爸在听说之后只吐出四个字:“真是罪孽。”十几年过去了,事实给了我一个明确的说法。我对城市的感觉也在这不明不白的十几年中艰苦的承受着。
这样的一种城市情结使我备受煎熬。我曾一度对城市的人城市的房屋充满了好奇和羡慕,在失钱风波之后,我的这些渴望成了我生活的一种负担,我美好的愿望如同飘渺的烟雾虚虚实实无处安身。我好比站在十字路口,进城还是呆在农村一度成为困扰我的问题。
所幸人的命运并不是如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命运也不是我们所能驾驭的,最终我们还是被命运驱赶着该往哪里去,该在哪里停留,在情愿和不情愿的矛盾中,在命运之神的驱赶下我进入了心中的那座熟悉却又陌生的城市。
如今想来,人在冥冥之中的潜意识确实是和某些儿时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我渴望过住上城里的房子,也渴望过具有姨婆们那样优雅的举止不凡的气质,这种原始的最初的对城市的美好向往在我的梦境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当现实将城市和这样的风波结合在一起,我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带有了深深地沉重感和负罪感,我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我不是城里人,而我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我要超越他们。这两种声音如同左右摇动的钟摆浸淫在我的脑海中,牵扯着我生命中的每一根通往城市的神经。
时间还是在一天一天的过,奶奶前些年九十多岁高龄走的时候,姨婆的子女们大都来参加了葬礼。姨婆唯一的女儿对我爸爸说,“这么多年真的没有必要,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老的都走了,哥,我们还有多少年啊!”我听到她的话顿时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天,曾是多么美好的一天,为什么要用那么长的时间来领悟。
今天我在城里拥有一处居所,是一位明副其实的城里人了。梦寐以求的房子,洁白的墙壁,油光可鉴的木地板。唯一遗憾的是在那漫长的岁月中,我心中的城市情怀,从有到无到再一次的拥有,已是物是人非。而今,每到假期,我可以乘着间隔两分钟一班的地铁回到那经过了几十年巨变的郊区的家,那是一幢宽敞通透明亮的小别墅,那是我心中永远不会失去的家园,那儿是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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