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怪了父亲
——雪原
院角的老杨树不知何时弯下了腰,枝干上零零落落地挂着几片毫无生气的黄叶。父亲坐在杨树下一锅接一锅地抽着烟丝,不时粗重地干咳几声,惊飞树上歇脚的乌鸦。一缕缕轻烟从他的嘴里吐出来,袅袅而不规则的升起,然后散开、消失。
十年前的一个秋夜,星星在没有月亮的天际狠劲眨巴着眼睛炫耀自己借得的光亮。秋风呜呜地吹,给乡间漆黑的秋夜平添了一丝诡异。山村的夜静得可怕,因劳作一天而困乏不堪的乡邻早已进入了梦乡。就在那个宁静的夜晚,母亲丢下父亲,扔下我们,带着莫名的遗憾和不放心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
打我记事起,就为有个幸福温暖的家而自豪。在母亲的呵护和疼爱中,我的童年充满了欢笑。母亲很早就落下了胃疼病,天气稍有变化便会发作。这种病在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本不算什么,但在封建迷信思想还很根深蒂固占据着父亲和乡邻思想的乡间,在相信神婆比科学还灵验的农村,父亲竟然听信姑妈的怂恿,请了个神婆给母亲治病。最终因延误了治疗时机,哭声送走了年轻的母亲,我和妹妹成了没娘的孩子。
自从母亲离开我们后,我原本幸福温暖的家一下变得毫无生气,就像一座断了大樑支撑的房子一样突然坍塌。父亲终日沉默寡言,眉头紧皱,不停地抽着劣质烟丝,像是在反省,又似在自责。昔日威严有神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由于父亲的愚昧造成母亲的早逝,使我幼小的心灵开始埋下仇恨的种子,父亲勤劳能干的形象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心里总有个想法:是父亲害了母亲,是他让我们过早地失去了母爱,成了没娘的孩子;是他毁了我幸福温暖的家……随后,我将这种仇恨转化为实际行动——大学毕业后的5年间再也没有回过一次生我养我的家。其间,我没想过离开母亲后的父亲如何将我们拉扯大,也没有看到父亲额头日渐增多的皱纹和被生活压得驼如老树般的腰身。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对母亲的思念愈发加深,经常在梦里依稀看到母亲的音容笑貌。同时一种深深的愧疚时时困扰心头:在那个封建迷信思想蔓延的年月里,在那贫穷落后交通闭塞的山村里,母亲的辞世难道全是父亲的错吗?他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实巴交的农民!
恰逢单位放假,本打算与同事结伴一起出游,但长时间积聚在心头的阴霾让我无法静下心来,一种回家看看父亲的强烈奢望炙烤着我的每一寸肌肤。直到我拨通家中的电话,才发现忐忑不安的心情和语无伦次的解释在电话中显得如此的苍白,倒是父亲亲切的话语让我打消了回家前所有的顾虑:“孩子,你终于不生爸爸的气肯回来了,回来好,回来就好,爸想你……”说到后来电话另一端父亲的声音因哽咽而显得语塞。我虽然不能看到父亲此时的表情,但我能感应到他厚重的呼吸和纵横的老泪。一只手颤抖地握着话筒,另一只手在苍老粗糙的脸上揩着鼻涕和泪水。放下电话,我的鼻子一阵发酸,不觉中泪流满面。许多年来还是头一次为父亲而流泪,一种莫名的不孝和负罪感涌上心头……
回家的长途班车载着心情复杂得我停靠在回家的马路上,因离家还有数公里便坐在路边等父亲来接。扑面而来的秋风送来泥土和着青草的气息钻入鼻腔,顿觉神清气爽,坐车的疲累和烦闷荡然无存。
就在我尽情享受着久违的故乡风情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那是我数年未曾谋面的父亲啊!骑着自行车缓慢向我驶来的父亲踏车以显费力,车上的身影如风中摇拽的芨芨草瘦弱无助。我快步迎了上去,任由眼泪注满眼眶。
几年不见,父亲苍老了很多,本来较高的身材因佝偻略显矮小,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被山风吹起皮的嘴已失去了往日的倔强个性,惟有眼睛射出兴奋的光芒。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从父亲手上接过自行车。父亲向打量陌生人一样端详了我好久才说:“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和父亲并排无言的走着,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回家途中有一条我童年淌过无数次的小河,河面不宽但河水冰凉刺骨,不知父亲怎样从深秋的河水中淌过河的,又是怎样从人生的困境中挣脱出来的。
到了河边,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准备脱鞋淌河,看着父亲挽起裤子露出肌肉松弛的双腿时,我的心一阵颤栗,赶紧说:“爸,今天就让我背您过河吧……”父亲无声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我背着父亲向冰凉的河水淌去,他静静地伏在我肩上,泪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儿时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家到学校每天都得经过这条小河,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父亲总是背着我过河目送我走进学校大门才肯离去,长年累月毫无怨言。父亲以养大子女为己任,因为儿女是他的希望和依靠。这是一种怎样的父爱,其间包含着多少含辛茹苦的期盼,承受着多大的重负,而我竟然……
父亲依旧坐在院角的杨树下一声不吭地抽烟。
明天又要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离开年迈的父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短暂的几天假期怎能抚平心中对父亲的愧疚呢!又怎能报偿父亲当爹又当妈的养育之恩呢!直到小妹做好晚饭喊父亲,他才蹒跚着走进屋里,眼里透出一种难以觉察的喜悦和满足,对我轻声说:“孩子,以后有机会就回家看看,你们是爸的希望……”那晚,我陪父亲一直聊到深夜,发现父亲突然年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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