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的一代之山野学堂——生存智慧的启蒙。
引子:快乐的正月
我的乡村童年生活是极为艰苦和心酸的,但留在我记忆中的生活片段却是那般的美好和温馨。
美好而温馨的童年记忆从一声爆竹开始。
爆竹声起,代表旧岁除去,新岁来临,生活注定一年胜过一年了。这是每年除夕半夜三更香燃尽的时候,农村不是按零点计算的。守在灶房火塘边的弟兄们就蹦跳起来,挑着水桶出门,踏着瑞雪,直奔村里的老井。谁都想着打第一桶“金银水”,因此,尽管我们来得早,但还是被别人抢了先。抢先挑到第一桶金银水的是坎上三娘。她是个苦命的寡母,这些年家里运程总是不顺,喂的过年猪一年来总长不肥,长毛瘦腿,疾跑如狗,年前宰杀那天出了怪事,杀猪匠一个人把它提到板凳上一刀杀进喉咙,那猪却嚎叫一声翻腾起来跑掉了,一直跑进山林里没了踪影,第二天才在一个草丛里面找到它僵硬的尸体。苦命的三娘抢到了第一桶金银水,希望就此转运,村里人都说应该。
把金银水倒进灶房水缸里,接着是开财门。父亲走到中堂屋,把大门嘎的一声打开,我们几兄弟从门外抬着一捆柴鱼贯而入,算是进财了。
天亮后,吃过甜米酒煮花甜粑,上祖坟告慰祖先一番,我们七个兄弟两个姐妹就换上新衣,就等着家里来客了。初一来干儿(女),初二来女婿,这是传下来的规矩。我们家共收了两个干女,自然都要来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他的三个女婿和女儿们会准时来得到我们家,我们一边等一边唱:
七嬢,请你,烧起油茶等你!你要来,快快来,前头来,骑花马;后头来,骑白马;白马拴着红腰带,请起七嬢来的快!岩上有兜草,七嬢来得早,岩上有兜菜,七嬢来的快!
来的不是七嬢,而是大嬢、二嬢、满嬢和三个姑父,他们的身后都跟着一串子女。家里便一下子涌进十多口人,父亲陪着姑爷们喝酒,母亲在灶台上一边忙着,一边陪烤火吃瓜子的姑姑们聊天,而我们这些后生辈天生不怕冻,就在房前屋后的冰天雪地中闹腾开了。、
我们二十多个少年儿童一起玩打雪仗,直玩得雪球四处非滚。大表姐梅子最野,,她腿脚麻利,总喜欢冷不丁用锅底墨加猪油抹人大花脸,我的长兄们这个时候就都成了花脸猫,三天都洗不干净。大表姐性子也最泼辣,感觉是谁也得罪不起她,讲其嘴来说话像刀子:
你你你,不讲道理,三趴牛屎粪涨死你 ! 你你你,了不起,明年杀猪先杀你 !你狠嘛,抱起猪圈板啃嘛。。。
大表哥牛崽是个眨巴眼,神态特搞笑,人也有些邪性,喜欢喝酒,三杯就醉得不成样,也成了我的长兄大姐们捉弄的对象,把他关进猪圈睡一夜,第二天醒来还抱着猪。于是,我们随口就念出一个童谣:
眨巴眼,癞皮疯,看见羊子喊嘠公(外公)。眨巴眼,瞎皮壳(脏话),讨个母猪做老婆。
满身猪粪的牛崽表哥狼狈地从猪圈里转出来,还不忘搞笑,对答道:
屙泡尿,鸡鸡翘,母猪妇人我不要。三年四年谈不到,母猪妇人还是好。
大姑父觉得儿子很丢脸,上去给他一烟杆,把他的帽子打歪了,表哥又说:
帽子歪歪带,媳妇来得快。。。。。。。
大姑父更加生气,扯着儿女们离开了。父亲提着一串鞭炮追出来,热烈相送。姑父又很感动。
我们若有所失,又去找寨子里其他伙伴玩,那时候寨子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尤其是小孩。我们一起玩起了跳绳,一边跳一边念着跳绳的童谣:
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解放军.说话要说思南话,嫁人要嫁塘头坝.。。。
塘头坝,离我们家不过15公里,那里是鱼米之乡,商贸聚集中心,是山里人羡慕的地方,在我们心目中,塘头的地位就相当于城市,塘头人也是狡猾市侩的化身,因此也常常成为山里人揶揄的对象,这不,很快就流传了一个新编的跳绳童谣:
塘头姑娘大不同,周身穿的灯草绒;洗脚水,揉粑粑;脑壳上的灰灰像芝麻;嘴一吒,缺牙巴;眼一闭,像放屁:兵乓——嗏!
这么唱着跳着,两圈跳完,果见一个塘头姑娘来到了我们家院坝里。不是童谣里讲的那个邋遢样,而是个天仙般的姑娘。她是一个远房婶子改嫁到塘头后生的,才十二岁,可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我们叫她七丫头。她眉中含情,嘴角含笑,天生的桃花眼,我对于女性朦朦胧胧的意识大概就来源于她身上。在我看来,她哪里都生得好,就是小腿上的烤火斑是个瑕疵。我问她:“你的烤火斑怎么这么多?”对我的发现她颇感羞涩,慌忙掩好了正在烤火的小腿,解释说她们城里烤火烧的是煤炭,每个姑娘都熏出了难看的烤火斑。
表面羞涩文静,内心却也是个野丫头。跟我们一起上坡去打鸟,她往树上一指:“快看,麻雀。”
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见麻雀,回头问:“麻雀在哪?”
她答:“飞下来了,在这。”同时上手比了个打枪的架势,朝我的裆部开枪:“嘣——”
塘头姑娘真是大不同,捉弄人就是有水平,一天下来我总要被她变着法儿耍弄好几次。比如她念:
哪个脑壳上有渣渣,偷人家黄瓜,黄瓜没偷到,着人家抓到。
而这时我往头上一摸,就摸到了两根青苗,纸呀树叶呀,显然是她偷偷给我放上去的。
后来竟被她逗哭了,她又唱:
小气包儿,吹唢呐儿,妈妈回来喂奶奶儿。
七丫头的见识非我们山里娃可比,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人。玩了两天,她走了,我的心情极为惆怅,看着春日映照下逐渐融化的冰雪,心儿也跟着她美丽的倩影飞到了山外,一遍遍在心里念着她带来的一首山外的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提壶我打酒,盐菜丁下烧酒,开开后门望杨柳,杨柳树上有鸦雀,飞来飞去找嘎婆(外婆),嘎婆不吃油炒饭,要吃河边的水鸭蛋。张家的女会打蛋,打到锅头团团转,公一碗,婆一碗,媳妇不得吃,趴在灶头舔锅铲。
好在龙灯、狮子灯、花灯开始闹腾起来,少年的心不会寂寞的。最好玩的是花灯,我们寨子里就有一个草台班子,大概是正月初六夜晚的时候,我们就随着这支不下八十人的队伍出发了。因为“乡村地僻少音乐”,故而在我的记忆中,家乡的花灯调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了。我们三四十个被称作“夜叫花子”的小屁孩轮流举着花灯,跟着大人们走村串寨又唱又跳,大人们忘情地唱,我们起劲地和。最常跳的是丝弦灯,扮丑角的老头称唐二,跳着矮子步出台;扮旦角的后生称幺妹,踏着四方步,两个人都摇着扇子边舞边唱。
唐二白:叫我出台就出台,老板娘子说了来;
来的之时挑挑水,回去之时弄回柴;
嗨,我人又新鲜,脚杆又硬棒,
走路又快当,不觉来到干妹门口,
拍过巴掌摇下门闩,
打搅一声:干妹子在家否?
幺妹:是水牯打架?
我们和:一来不是水牯打架,
二来不是架子猪拱槽,
是三十三天未下雨。
幺妹:那是情哥来了。
我们和:晓得是你情哥来了,
就快开门迎接啦。
幺妹:你在门外等着,
奴家打扮收拾就来。
幺妹唱:门外喜鹊叫喳喳,不知贵客到我家。
清早起床把床下,象牙梳子手中拿。
左梳左盘盘龙结,右梳右挽茶花缕。
盘龙结上戴香草,茶花缕上戴麝香。
头上包起青丝怕,脚下又穿八宝鞋。
上身穿起响铃袄,下身又穿柳丝裙。
周身四体齐穿起,转身与哥开过门。
左手推开门一扇,右手推开两扇门。
两扇财门齐打开,彩云飘飘出房门。
唐二:呀!花狗崽。
幺妹:是花妹子。
我们和:那你摇尾摆尾?
幺妹:是摇脚甩手!
我们和:那你尾巴朝天?
幺妹:礼拜连天!
我们和:那你一脸的尿?
女:满脸都是笑!
唐二:这两年嘴巴搞滑了,说也说不赢你。
我们和:那就借他们二位,丝弦过板甩将过来。
二胡过门,幺妹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劝君苦读圣贤文。
我们和:展开书柜,去读书文。
莫贪瞌睡,虚度光阴。
唐二唱:十年寒窗勤苦读,一举成名天下知。
幺妹唱:二月里来是春分,我夫今日进北京。
我们和:粉盒一架,美酒二巡 。
斟在杯中,我夫且饮。。。。。。
唱完丝弦灯,还有锣鼓灯,曲子很多,大多是求功名、贺新春、颂吉祥、敬四神、扫五瘟一类;吃了主人茶,要唱采茶歌;收了主人钱,要唱“谢耶主人发呀喂”。唱了一家有一家,翻过一山又一山,体验歌舞欢乐之余,肚子里还收获了不少主家敬奉的酒水和油水,一个通宵下来也不觉得累。
直到元宵节,夜色中飘舞的花灯化为灰烬,歌舞渐息,终于回家里睡觉了。可睡了不到两晚,村里曾姓人家娶媳妇,我们又半夜三更顶着严寒爬起来,加入了迎亲的队伍,向着山坳那边走去。
爬了20里山路,到达苦蒿坪,天刚露晓,我们全身湿漉漉的,嫁女的人家为我们烧起篝火烤干,吃过酒席,三生铁炮响起,我们就抬着轿子装着姑娘和她的嫁妆回程了。苦蒿坪是个穷地方,女方陪嫁的东西不多,而我们寨子去了一百多号人,小孩们手里没捞着东西,那不就成了吃干饭的人了?因此,为了争一个尿壶,我与两个伙伴扭打起来,终于抢到手,一路飞奔在前,第一个回到主家门前,将尿壶送进洞房,证明自己是有功劳的人。主家人很高兴,看着我头大脸盘圆,邀我去滚婚床,我自然又是满心欢喜。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我们抢鞭炮,抢主家洒下的花生糖果,吃红扣肉,与伙伴们追逐打闹做游戏,最精彩的节目是闹洞房。
成人们变着法儿用些带荤的词儿戏弄新郎新娘,我们小屁孩只要抢到了座位,也要接受新娘的酒水敬奉。新娘恭恭敬敬给我倒上酒一杯,我得以四言八句相对,或表示礼节或搞笑,对不出就要罚酒。我刚学了个搞笑的独白花灯段子,于是脱口而出:
唐二唐来唐二唐,我唐二接个大婆娘;坐起三抱大,睡起九丈长;半夜撒泡尿,把我唐二胡子泡的焦焦黄;要不是我唐二会浮澡,小命差点见阎王。
众人笑,有人说:“不算不算,这又不是唱花灯,你的重新来个四言八句。”
我灵机一动,想起去年张家大叔教给我的一个四句段子,又说道:
新娘斟酒像屙尿,屙得新郎杆杆翘;杆杆翘好事就来到,明年要把娃娃抱。
闹新房不论辈分,新娘子进门三天不分堂公伯叔,谁都可以开些玩笑,其时我尚不明白句中含义,没想博得满堂大笑,把新娘也逗得满脸桃红,于是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俨然一个大人了,高兴地将新娘的酒一饮而尽,结果醉得一塌糊涂。。。。。
整个正月,记忆中神仙般的日子,就这么度过的。
第一课:学会感恩。
四季歌谣
春
在正月的喧闹声中,山野的万物已悄无声息地萌芽,展示出被严冬摧残后迫不及待的喜悦,眼前又恢复了一片新绿和繁花点点的景象。桃花装点出万绿从中一点红,煞是爱人。阳雀开始叫春,提醒人们春耕开始了。于是,被酒精刺激得皮泡脸肿的男人们意犹未尽地打着哈欠,率先扛着农具上坡了,他们的身后跟着女人和小孩,越过绿油油的麦田。
家乡人称干活为干活路,后者更抽象和深刻地表达了这个词语的历史内涵。
寂静的山野热闹起来,时间是70年代初,当时集体化还未结束,人们抢在给队里干活之前侍弄好自家的自留地,耙土,积肥。在春日的照耀下,一大群小孩随着牛羊欢快地奔跑。这其中就有小小的我,看守着一头正值青春年华的母牛,我叫它牛丫。一头大公牛挣脱了小女孩的绳索,朝我们这边跑来,去追逐牛丫,牛丫,牛丫婉拒一阵,终于羞羞答答地迎合,与对方一起释放着压抑一冬的激情,我们一边看着表演一边叫好,不管男孩女孩都在懵懵懂懂中接受了一次性教育。
一个老头唱着山歌背着背篓牵着黄牛走上山来:
清早起来就上坡, 手拿镰刀把草割。
一来要把牛喂好, 二来生产肥料多。
唱歌的老者是钩子公,是我们寨子里的老秀才,虽则穷酸,但人活得精神和喜气,终日有唱不完的歌。他的嗓音粗粝,调子拉得很长,就像一头老黄牛在叫春,张家三娘就打趣了:“钩子公,又有哪样喜事?”
钩子公说:“没有哪样大喜事,就是出门前打了一卦,今天往北方去,有人请我喝酒吃肉。”
钩子公会打卦,平日出门前就爱打卦,顺着牛角卦指引的方向去喝酒吃肉永不落空。张三娘又说:“你家有两个个儿子,有吃不完的酒肉,还要出门找酒喝?”
钩子公唱:
牡丹开花发枝丫 养个儿子难当家。
上顿吃的包谷米, 下顿吃的爆米花。
姚三姐笑道:“不是说上顿吃糯米,下顿吃腊肉吗?三公。”
众人哄笑起来,笑声惊飞了跟着牛尾巴翻土找食的鸦雀。钩子公已经习惯了这种调笑,不予回答,兀自唱着歌绕开去:
太阳公公爬上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扯根葛藤三抱大, 吊起太阳往上拖。
斑鸠下河去洗澡, 鲤鱼树上来砌窝。
望牛娃儿不讲理, 紧水滩上烧毛坡。
……
女人们的话点着了钩子公的软肋,众人都知道他的三个儿子内心孝顺,但个个惧内,钩子公享不了儿子的福。有年腊月,大儿子偷偷孝敬她一块腊肉,他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弄来下酒,却听得刚回家的大儿媳发现了炕上腊肉少了,与儿子吵得不可开交,他只有将腊肉提回去说:“娃,腊肉在这里,还没吃,拿回去,你们乖点,别吵了。”才平息了一场纷争。接着有天,二儿子家煮了香喷喷的糯米饭,吃不完,二儿子去喊他来吃,刚跨入门槛,已放碗的二儿媳见得,忙将剩下的糯米饭全部铲进了自己的碗里,死撑着吃了下去,落得公公光眼望。这就是姚三姐提到的腊肉与糯米饭的典故,作为一个孝道的反面教材流传到全村。
张三叔感叹道:“钩子公知书识礼,能说会道,怎么讨了个这两个恶儿媳妇?要是我,定叫儿子把她休了!”
张三娘道:“什么知书识礼,只怪老东西自己口德不好,说人家穷根穷种、抱鸡母投胎,还到处去唱,报应了。”
在乡间,公公与儿媳间的口角是常有的事,本来少有计较,可钩子公坏就坏在文化高,骂人很深刻,大儿媳家里贫穷被他骂作穷根穷种,二儿媳长相欠缺被他骂作抱鸡母投胎,还编在歌里唱,这就在儿媳的心中种下了刺,难怪要那么整治他了。
钩子公的家事被大家拿出来品评论理,男的大多批评儿媳,女的大多批评钩子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还扯出来许多笑谈。
一个男人敲着铃铛从山坳那边走来,是邻村的袁麻子,一个走村串寨的骟猪匠。小孩们最先发现,扯开嗓子叫开来:
麻子麻叮当,下河去打枪。枪一响,炮一昂,吓得麻子钻裤裆。
袁麻子听得,佯装生气,就跑到坎上来捉,小鬼们一溜烟跑开,袁麻子就吼:“私娃仔些,莫跑啊,看我把你们都拉来骟了,还敢不敢挖苦你麻子叔不?”
小孩们仍不怕,跑着叫,袁麻子无奈,也裂开大嘴笑了,索性坐在坡上吃起烟,末了对着坡上干活的大人们喊:“是哪家的娃仔,没得家教,编排我麻子,叫他妈晚上打夜工拿去回过炉。”
干活的妇女们就不依了,一个说:“哎麻子大哥,女人下面一张嘴莫非生到你脸上去了?讲话这样臭。”一个说:“袁麻子,你这辈子尽做断子绝孙事,小心下辈子想变猪,也没得蛋蛋。“
袁麻子随手拉过田坎上的大公牛,对它打躬作揖说:“大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说话口臭,得罪了我嫂子,我给你作揖了。”
妇女们大笑:“你瞎x眼了,麻子,你不得好死,下辈子还生一窝麻子。”
闹够了,回到正题上来,杨大伯说:“麻子,你去把我家那窝猪仔割了,少收点钱。”
杨大妈连忙补充:“表亲表戚的,收哪样钱?饭叫你吃饱,猪蛋蛋你拿回去下酒。”
袁麻子说:“那不行,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收多收少总得表示,你打一斤酒,我去给你们办了。”
杨大伯说:“算数,你先到屋里去坐,我烧完毛破草就回来。”
袁麻子走着,看见驼子满爷家的大公牛胯下一对硕大的蛋子,脸上的麻子兴奋地开出一朵灿烂的牛屎花,就说:“满爷,去年就说了,你这牛脾气大,才伤着了你的胫骨,我替你把他骟了,不要钱。你老人家再伤不起,听我话,我是好心。”
驼子满爷说:“你龟儿子好心?那你咋个不把你家老汉也骟了?看你就是饿嘴,想打我牛卵子的主意!”
袁麻子也不尴尬,兀自晃荡着那个得当作响的腰包下山去。
驼子满爷说得对,袁麻子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一年四季不参加队里干活挣工分,连自己的自留地也不好好侍弄,就靠着这个下流的手艺混吃混喝。
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这边田坎下干活的男人大声说:“大家肚子饿了没有?袁麻子的口气——舀碗饭来收拾你!”
众人大笑。这句话是流传已久的口头禅,说的是他走乡串寨到了一户人家,主人随口招呼他吃饭,他说吃过了,主人便不管他了。一会,他凑上桌自言自语地说尝一下辣椒的味道,拈起一个油炸辣椒丢进嘴里,直呼:“好厉害的辣椒,看我舀碗饭来收拾你!”可见他还是一个极端虚伪的人。
那边坡上一个女人大声回应说:“袁麻子的口气——哪个像你这么懒!”说的是被他经常蹭饭的主人家一直想去他家回蹭一回饭,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袁麻子家大碗肥肉刚端上桌,此人破门而人,麻子夫人问:“大哥,吃了吗?”不待客人回答,麻子抢先说:“你个傻婆娘,都这一半天了,人家还没吃饭?哪个像你这么懒!”客人只好说吃了,蹭饭的打算永远落空。可见,袁麻子还是一个极端吝啬的人。
于是坡上坎下的男人女人们笑作一团,辛苦的农事劳作就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度过了。
春日里,我们放牛娃最有意思的玩法是在坡上用弹弓打翠鸟,林子里翠鸟特别多,这天终于被我打着了一只。长大后我看见妇女头上的点翠簪子,就是用这种翠鸟的毛点缀的。
一天下来,我们家把计划种植苞谷的一亩多自留地翻了一个遍。
到这里,得交代我们家的基本情况了。我的父母正值壮年,已生养八男两女,除三哥在大饥荒中害病夭折外,我们九兄妹都在挨饥受饿中生存下来,且长势良好。在周家寨村,像我父母生育十个以上子女的人家不少,但存活率高的只有我们一家,这样的结局得益于父母的精细盘算。父亲母亲十八岁结婚当家自立,两个月中建起了一栋三柱二瓜四间木屋,这在当地也算是个奇迹。父亲长得高大健壮,会木匠手艺,在那个被限制死守乡土的年代也经常外出找些外快;母亲虽然个子矮小,但能说会道,农事与家务活样样精通,最要紧的是会过日子。即便遭遇了全村人口锐减过半的大饥荒,我们家的日子未有黯淡下去,相反人丁越来越旺,到我出生的年代正值文革,红苕洋芋总能填过肚饱,因此我实际上未体验过真正的饥饿。
眼下,年景越来越好,虽然大集体未有解散,但我们家总算有了能够自由发挥的五亩多自留地。我永远记得那些春雨绵绵的夜晚,因为没有干净的活动场所,没有充足的照明,我们被迫早早地入睡,迷迷糊糊入梦之际仍听得父母在里间床上商量一年的活路与打算。母亲提出今年少赚工分多养蚕,并且把队里的水碾房承包下来做,父亲提出将环边的红苕地改种生姜卖钱。二人争论了半夜,终于达成共识。虽然父母大字不识,可不要小看他们的智慧和预见,实践证明,这一年他们的谋划突破了山里人的老套路,靠这个生意头脑又比人先行了一步,也许年底多赚下几百斤粮食对于这个国家无关紧要,可这对于一个家的生计可是一个伟大的转折。
自留地的前期活儿收拾妥当,生产队催工的的喇叭便想起来了。我的大伯田景云是队长,他负责召集大家开工,分配活路,他虽是打过淮海战役的老兵,但为人厚道,像老牛一样没有脾气,在村民中也没有多少威信,因此,等他喊破了喉咙,村民们才三三两两地跟着他上坡了。开春的集体活路主要是给小麦和油菜施肥,继而翻土、铧田、打田、挑牛粪、挑种子、育苞谷秧、水稻秧等。我的大哥十五岁就跟着挣工分,可以套住一头大水牛铧田了,如今已到了十九岁,明年就将娶媳妇,他不晓得学者大人们偷奸耍滑,干活下足了蛮力气;二哥17岁,刚做了民办教师,每年可为家里挣回400斤谷子的提成。在那个时候,他们都算是棒劳力,可以帮父母分担养育子女的重担了,因此,虽然我们家庭子女众多,父母并不觉得是个严重的负担,就这样以大拖小带人口,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叫苦叫累。
待油菜花开的时候,天气也暖和起来,燕子也在这个时候飞来我们家屋檐下做窝了。今年来的是两对燕子,其中一对就是去年来我们家产仔然后飞去的那对,我记得它们翅膀上的标记和熟悉度声音。燕子似乎比人类更勤劳,打第一天起就飞进飞出衔泥做巢,一刻也没有休息过。十多只小鸡由一只母鸡牵引着在房前屋后四处刨食,母子间的召唤与呼应从未间断,听着特别温馨。二十多只孵化中小鸭也即将出壳,我们家的春蚕养殖规模已占据了整个堂屋,上千只肉呼呼的蚕虫一齐咬噬着嫩绿的桑叶,竟可以清楚地听到刷刷刷的声音,好像春雨轻轻洒在屋顶瓦片上。牛哞与猪叫声此起彼伏,只要母亲一落屋,她那双小脚与巧手总是忙过不停。一只老鹰在天上久久盘旋,肯定是瞄准了我们家地上的鸡娃,母亲看出了它的端倪,站到高处去用两根破竹互相敲击,总算让它暂时打消了主意。
而父亲落屋大小事一律不问,总是叼着大烟杆,看看天上的燕子,逗逗脚下的鸡娃,再溜到猪牛圈去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我们家的猪牛,看着牛丫毛色越发光亮,听着养了不到两个月的猪娃竟能像大猪一样吃出节奏与咚咚声,他便露出无限幻想与满足的神色。
尽管木炕上还挂着十几块腊肉,但除非有贵客来到,我们家的餐桌上往往半月不见肉影子,加之主食一顿不超过两竹筒米,主要是以红苕苞谷沙填肚子,正月里吃在我们肚子里的那些油水全耗光了,这个时候小孩的饭量也特别大,我这个为小的总是抢着舀光甑子里的米饭,还老嚷着要炒腊肉吃。
母亲翻翻粮柜里的大米,用竹筒一筒一筒地量过,又打开地窖目测红苕的多少,算算能不能给撑到麦子出来的时候,面露难色。
而这个时候,本家六娘又满面青色地拿着米撮箕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她是来借粮的,家里断顿了。
六叔脑子不好使,讨个六娘又不会当家,下面还有五口人,每年麦黄前的一个月总是揭不开锅的时候,六娘声音哀婉、有气无力地说:“三哥……三嫂……你们看嘛,两天没吃了,要死人啦。怪我命不好,嫁了你六叔。”
父亲默不作声,母亲摇摇头,二话不说,就去屋里撮了二筒米、两碗包谷沙,连带一箩兜红苕,打发她走了。
第二天,一只皮毛稀疏、挂着毛球的黄狗又来到我们家门口,它走路一步三晃,像一幅即将倒下的骨架子,我们很少见过这么惨兮兮的狗,但它的眼神又是那么熟悉,母亲终于想起来:“老天,不是下寨曾三叔家的狗?”狗不答,就是长呆着不走。我们拿着棒子去赶,它跑了又跑回来。母亲问:“乖,你家也断顿了?”扔给它一块红苕,黄狗狼吞虎咽地吃下,还是赖在屋周围不肯离去,一连几天如此,母亲终于把它唤进屋,给他一瓢米汤,说:“造孽啊,乖,不嫌弃,就留在我们家吧。反正粮食都是老天爷给的。”
黄狗便一直留在我们家了。
见不惯黄狗来争我们碗里的粮食,我们有时会用脚踢它,母亲说:“不要打它,你们有米吃,说来是狗的功劳。”
母亲给我们讲起这个传说: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都是打猎为生,一年干旱,饿死了不少人,狗在天界,对人类心生怜惜,就溜到玉皇大帝存放的粮堆旁,准备偷一些粮食下凡,可是粮食被天兵天将把守着,聪明的狗想了一个办法,假装在晒谷坪边打滚,利用狗尾巴夹带一些谷种私自下凡,这样人类才繁育出了稻谷,后来玉皇大帝追查此事,将狗罚下人间,而狗从此在人间安家,还毫无怨言地帮着人看守家园。之所以田里所有成熟的谷穗都是狗尾巴的样子,就是见证了这样一个来历。
或许是感于这个故事,我们村里的人从不吃自家的狗,狗死了得埋掉,“穷得卖狗”也是一句很伤人心的骂人话。我们被这个故事感动,从此把黄狗当成我们家的一员,看着黄狗身上肮脏得像破布片的老毛脱掉,新的皮毛长出来,眼神也越来越发光。它的主人后来上门来招呼它,它无动于衷。这只黄狗的懂事还在于,它从不主动跟我们争食,平时多以小孩们的粪便充饥,看护院确实很得力,常常跟我们上坡当保镖,一次还逮住了一条毒蛇。母亲认为黄狗给我们家带来了好运,自从它进门,我们家一天天发迹起来,而它的原主人家越来越衰败下去,直至有一天喝了农药。
顺利以上缴120斤粮食的代价承包了队里的水碾房,父母开始谋划今后三年的大事:一是上半年给二哥说亲事,下半年下书订婚;二是下半年落实大哥娶亲前的最后一道手续——讨庚,年后接大嫂过门;三是明年开始准备木料,后年修造一栋五柱四瓜的木房,给分家后的大哥大嫂住。
要完成这个规划,今年内就得存下300斤谷子、200斤小麦、400斤苞谷、100块钱,还得养四头肥猪。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件都闪失不得,城里人认为农村人过得悠闲,可我们家的父母没有真正悠闲过,每天夜里都在算粮食和人情的账。
说干就干,眼下就要落实给二哥说亲。
二哥的口才和学识堪称一个天才,中学毕业考了全区第一名,不幸碰到文革开始,那时上大学是由区革委会推荐,他这个状元却在区领导的暗箱操作中落榜,回家干了半年的活,才由下寨生产队队长吴志鹏推荐到大队当了民办教师,也算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媒人帮助物色了石阡地张家的二姑娘,曾被选拔到县里文艺宣传队,个子比二哥高出一个头,长相也俊俏,算是个可以般配的对象。我们寨子地处思南与石阡两县交界,张家离我们家并不远,二哥夜里去相亲,把黑底布鞋用教书匠才有的粉笔涂成白色,赢得了对方的亲睐,媒人带回来的消息是:姑娘第一次在乡间见着穿白布鞋底的男人,说明爱干净、家底厚,不愧是个教书先生,就是个子矮了点,但她家父母认为个子矮点也不是坏事,正好节约布票。
初战告捷,接下去是女方家来人“看门户”。
这个仪式很有意思,张家二姑娘和七大姑八大姨来了两桌人,先去看了我们家森林,再去看了我们家挑水的水井,最后在我们家坎上转来转去,却不进屋。本来是约定好的,可母亲佯装着叫:“过路的客家,你们到那里去?进屋来耍一下。”
对方佯装说:“到十二山梁子去,迷路了,不耍了。”
母亲说指着桃树上的鸦雀说:“难怪一大早我们家树上喜鹊叫喳喳,莫非是今年要开亲打亲家?”
媒人迎出去,生拉硬扯将一干人拉进了屋。母亲早已准备了两桌酒肉,满面春风地召唤大家说:“亲家母,吃少午,没得菜,就是霉豆腐。”
我们望着中间两碗香葱炒腊肉,喉咙里像长了爪子,眼睛里像安了磁铁,口水牵线一样流出来,母亲用眼神招呼大的带着小的出去耍,我就只有透过门缝打量着里面的动静。
母亲说:“亲家,喝一杯,全是些尾子酒。”几个老一点的妇女端起碗来喝,试出这是头锅的醇香苞谷酒。
母亲说:“亲家,拈菜吃,全是些葱葱。”客人们倒也不客气,说是些葱葱,拈起来的全是大块的腊肉。
给未来嫂子准备的主食是一碗香喷喷的鸡蛋下面条,她一根一根地拈起来往嘴里送,却并不咀嚼,面条就囫囵下去了,也听不见呼呼的声音。这样的吃法比绣花还要文雅,表现自己是个淑女,而我们就在外面议论:难道她嘴里没有长牙齿?
后来,她主动给我的母亲到了一杯茶,并收下了母亲用方帕包着的两块钱,说明看门户她也满意。
一席饭吃了两个小时,我们的口水长流了两个小时,而母亲也变着花样说了两个小时的客套话,用一个农家妇女非凡的外交口才征服了女方挑刺的心理。
吃饭的过程中,看门户的女人们又陆续溜出去说要走茅房,猪牛圈里看看,房前屋后转转,一一把我们家的家底了解透彻,最后给媒人的反馈是:柴方水便,家底还好,就是儿子太多,怕以后争房子打架,令姑娘受穷,联姻的事慢慢说。媒人又上门去游说,张家终于答应联姻,但要我们家保证姑娘嫁过来有单独的新房子坐,下书订婚的事在秋后定夺。
这一切全被傻子杨贱狗看在眼里。他就要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石阡地张家姑娘亲戚伙到思南地田三爷家看门户,后来看上了田三爷家圈里的猪。”
这话传到张家人的耳朵里,惹起了麻烦,张家不同意开亲了,说石阡地张家再穷也不能丢之气。后来通过媒人的多方努力让张家相信这话出自杨傻子的口,才平息了风波。
杨傻子是个30多岁的光棍汉,不会干活路,只会吃饭和放牛,一张嘴也能说会道,但就是说出的话没章法,不经人听。他认死理,认为思南地是思南地,石阡地石阡地,不是一个县,就好像两个不同的国家,不好开亲,甚至他的脚从来没踏进过离家三里远的石阡地,最典型的是有一年他姑母死在石阡地,他就站在这边高山痛哭,也不愿去对面三上的姑母家。据说他妈生他时不小心掉在地上,崩断了神经,只剩一根筋。但杨傻子在村里口碑很好,他爱在村里四处晃荡看热闹,但从不端别人家的饭碗,他的使命是帮家里照看一头性欲旺盛的公牛。那一年他家的公牛初行牛道爬了周大嫂家的母牛,被他当着众多放牛娃的面数落几小时,最后还拉着牛上门去道歉:“二嫂,我们家的水牯牛年轻莽撞不懂事,没有经过你同意就爬了你家沙牛,你要多担待点哈。”杨二嫂又好气又好笑:“贱狗大哥,不要经过我同意,就是把它送你爬一千次我也一千个愿意。”杨傻子就拉下脸走了,他很忌讳性事给自己扯上,相信人间风流韵事与他无缘。打毛鸡的张三叫他帮着看看自家的母牛,他答应了:“一个牛两个牛都是望,你家牛吃亏了不要怪我。”张三说吃亏不要钱,大笑着走了。张三打着了毛鸡得意忘形,当晚吃过毛鸡肉才想起自己的牛,急忙跑到山上去,杨傻子仍然在那里尽职地守着他的牛不敢回家,张三过意不去,硬把他拖回家好酒好肉款待,但杨傻子只吃饭不吃肉,说他家的牛爬了张三家的牛两回,已经占了便宜,不好意思再吃酒肉。杨傻子就是这样执拗又有骨气的人,他给一村人包括大人细娃带来不少的欢乐。
到油菜花开满的时候,我们家的四头猪也要被赶上山放养一阵,为的是发挥我们家的人力资源优势。兄妹中大的挣工分、中的上坡砍柴,小的就放牛放猪,我跟弟弟一个牵牛一个赶猪经过一片片田野,看着田埂上嫩绿的青草在猪牛的嘴中咀嚼出一缕缕清香,心中涌起阵阵感动。这个时候的田间埂上坎下往往有着意想不到的收获,运气好的时候,在畯子树下可能碰着一窝阳雀菌。这是一种极为珍贵和稀少的菌种,只有在年景好的年份才有出现,我们终于捡着了一窝二十几朵,拿回家煮了,只放上两滴油,竟吃出了鸡汤一样的香味。
到红苕和洋芋准备下种,包谷种子在地里冒出嫩芽的时候,我们家的蚕虫一个个长成指头大的家伙,开始吐丝结茧,把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然后就好像死去一般呆在簸箕里,等待着变成飞蛾进行生命的第二次轮回了。看着这些洁白柔美的尸身被母亲装成一箩箩准备浸泡抽丝,我们的心中也抽丝一般长出纷繁的思绪。蚕虫第一轮生命短暂地结束,清明节来临了。
三个嬢嬢分别从荆竹园、樊家寨、瓦窑沟赶来,给她们的父母挂青。清明雨依然纷纷,我们跟着他们去一个个祖坟那里祭拜,在坟头抢吃她们带来的清明粑,不但体验不到哀伤的感觉,反而欢天喜地。嬢嬢来,我们家终于又要炒腊肉吃了,我们可以一起上桌跟她们分享,我们家的清明粑是用糯米掺和蒿草做成的,有些苦味,但更清香败火。大嬢很少吃饭,每顿要喝两大碗包谷酒,还要摆很多关于荆竹园红号军起义的故事,但故事中的人物年代总是混淆不清。
王家新坟上有个远嫁的嬢嬢来哭坟,又哭又诉,声音动人,搅得少年们的心也酸酸的。石阡本庄的堂哥毛斋最后一个来给我死去的二伯清坟挂青了,很少流露感情的父亲看着他在坟头久坐,第一次流泪了,我好生奇怪。母亲说:“你毛斋哥最命苦,那一年两岁,你二伯死了,你二伯妈为了嫁人,第一次夜里把他丢在李山沟老虎洞,第二次把他丢在文家店山口坳,都被你二伯的魂牵回来了。那些年野狗很多,毛斋命大得很。。。。”回忆起毛斋哥的苦难传奇经历,母亲也掉下了眼泪。
我们听着听着也掉下了泪。
于是我们从毛斋哥离去的背影中看到苦难的影子,都为他感到难过。
好在少年没有隔夜的忧伤,我们的心情第二天晚上就被下寨毛老汉的家事撩拨得一片阳光。
毛老汉是个黄昏脑筋,老伴去世后守着一个母猪生猪娃过日子。儿子跟来山里卖狗皮膏药的江湖佬走了,不见回归,媳妇去年春天赊了他两个猪娃,一个养成架子猪卖掉,一个养成肥猪过年,还不付猪娃钱,明摆着想不给。这天半夜毛老汉喝了两杯酒,闯进媳妇的房中,掀开她的被子问:“猪娃的钱你拿不拿?”媳妇被惊醒,打了他两耳光,说:“你这个为老不尊的东西,对我耍流氓,钱就是不给了,怎么样?”毛老汉本该被打清醒,就此收场,可他觉得委屈,竟把媳妇告到了大队支书请求裁决。
大队秦支书就在下寨队部组成临时法庭审理此案,上下二寨老少涌来看热闹。
秦支书问:“刘明英,你欠了你爹的猪娃钱?”回答欠了。
又问:“刘明英,你是不是打了你爹两耳光?”回答打了。
又问毛老汉:“毛豆角,是你主动进入刘明英房里,不是她请你进去的是不是?”回答是。
又问:“你掀了她被子,看见了她的奶子是不是?”回答是。
又问:“刘明英说你要你想奸污她,所以打了你,对不对?”回答说不对。
又问:“那你不图这个好事,你半夜三更进媳妇的屋子干什么?”回答要猪娃钱。
又问:“你早不要迟不要,为啥子偏偏在媳妇睡觉时去要?”
毛老汉支支吾吾好一阵,最后回答是被鬼牵了。大人哄笑,小孩们也跟着笑。
又问媳妇:“刘明英,你去年春上抱的猪娃,猪肉都吃了,为啥子不给你爹钱,是不是想赖账?”回答不是。
又问:“那你还敢伸手打你爹?就是他有天大的错,你也不该伸手。知道错不?”回答知道错了。
结果判决说:“我代表上级组织罚你两鞭子,该不该?”回答说既然代表组织,那该。
秦支书一声招呼,二杆子民兵周发贵就上前抽了刘明英两鞭子。刘明英被打得哇哇叫,毛老汉笑了。
又对着毛老汉说:“你再有理,进了媳妇的房就讲不清了。那个两巴掌就白挨了,那猪娃钱也讲不清了,一笔勾销了,好不好?”毛老汉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好,媳妇看着也破涕为笑。
就这么速战速决审理了一桩案子,秦支书起身招呼看热闹的上下二寨人们散了,回家睡觉去。大家就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散开去,感觉是看了一场大戏,一路还余兴未尽地议论不休。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舂得咚咚呛,抬起碗碗要茫茫(米饭)。
那时的村里没有电灯,但有满天星斗、一地歌谣;那时的夜晚没有这么寂静,到处是灯笼火把;山野人家一件小小的趣事都可以闹腾得人声鼎沸,将日子渲染得红红火火。到桐子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已是繁花似锦,这个时候我们寨子里有一场宗教仪式活动:风簸会。地点是在庵堂顶。这匹山顶上地势开阔平坦,据说原先有一个庙,破四旧时被毁,我的印象中这里有很多生机坟,用四块大石板架成的,胆大的小孩会爬进去摸出一块人头骨,我们经常用它来练习足球。寨子里留下来一首民谣:“鬼鬼阳,鬼鬼阳,和尚偷你家娘,偷到庵堂顶,光起屁股晒太阳。”鬼鬼阳是阳雀的叫声,可见古时这里不但有庙,庙里还有和尚,和尚还干偷女人的活,如今庙子没有了,但风簸会的习俗却保留下来,为的是祈求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不用队长大伯广播呼唤,上寨生产队百多号人各带粮食酒肉和道具齐齐集聚在山顶,女人们造饭,男人们抬着风簸迎风起舞,这个形状巨大、算是农家里最大的工具被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架着舞蹈,踏着强劲锣鼓的节拍,就像一头头喝醉了酒的公牛母牛在调情,一边还吼出一串串我们细娃听不懂的歌词。小孩们围着风簸打转,妇女们发出阵阵嘘声笑声。节目完后,大家围坐着吃肉喝酒,然后砸掉自己手头的碗,俱各分散。
记得这一年春天,寨里还飞来一窝蜜蜂,被七叔家招去了。
夏
四月是春耕大忙季节。除了收割小麦、油菜,还要栽土豆、红苕、烤烟、苞谷,在包谷地里套种黄豆、豇豆等等,只要有雨,就得赶忙打水稻田,大人们都熟记“上看初三四, 下看十五六,二十四五的过月雨”。 雨水初三四来最好,二十四五来的话不但打不起田往往还要天干。那时我们最怕的是打雷,怕雷公把不听话的娃娃劈死。山野的雷声感觉比平地更震撼,听多了,我发现雷声其实是从地下发出的。今年的雷声特别密集,听说乡里还打死了一个人,那人平时不孝父母。 今年雨水也来得及时,还来了一个县里的下乡干部和两男三女共五个女知青。
下乡干部是北方人,学问深,人们叫他包大圣,是个戴眼镜的美男子。他和女知青们一来,就组织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还要大家背。姚婆婆把“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背成了“路上有人站岗,刚学打枪”,把人们笑翻了。
还组织大家跳忠字舞,形式就是秧歌舞,踩四方步,唱的却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党的恩情深,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苏修是反对派苏修是我们的敌人。”很简单的歌舞,要求人人都要会跳,人人都过关了,只有我六叔不过关。
六叔脑子有时会闹神经,两个女知青拉着他的手比划了一下午,他还是像中风一般僵硬着手脚胡乱比划,一点也跟不上节奏。包大圣教化他说跳舞还要用脑子,他说:“我有脑子,我只晓得这个时候再跳猴戏就打不起田插不起秧了。’
女知青滦平听他把革命舞蹈比作猴戏,拿出红宝书就大喊要批斗他,好在包大圣并不计较,还和风细雨地跟他讲起文化革命的重要意义。六叔最终还是不开窍,说种田是种田,秧歌是秧歌,不相信秧歌还能够跳出粮食来。回家喝杯酒就发了癫,口里念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一拳打烂一块板壁,接着“爹亲娘亲不如党的恩情深”,一脚踹飞了一只花猫。
跳忠字舞确实耽误了不少打田的时间,最后确有几坵坡上的干田落荒。
插秧的时候,包大圣和知青们都戴着斗笠去帮忙,听钩子公唱栽秧歌:
大田栽秧行对行, 三路青来两路黄。
秧子黄黄欠粪草, 小姐黄黄欠小郎。
大田栽秧蔸对蔸, 小田栽秧坵对坵。
解板之人手对手, 唱歌之人头对头。
大雨来了细雨飘, 打湿情妹花围腰。
打湿围腰不要紧, 打湿情妹怎开交。
……
知青们也自编自唱几首:
唱歌要唱革命歌, 过河要过浅水河。
浅水要走总路线, 幸福生活靠得着。
你一首来我一首, 星星跟着月亮走。
人民团结力量大, 山歌越唱越不怕。
……
包大圣站在田坎上给大家鼓劲,他忽然喊:“哎同志——我说那个大嫂,你插秧怎么倒着走啊?”
插秧的大嫂回应他:“哎——我说你个同志哥,插秧不是倒着走能往前走?”
众人哄笑。包大圣才发现自己犯了个简单的错误,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会,他又发现了新问题:“哎——那个同志大哥,你的秧插歪了,要对直。”
对方回应他:“你下来插给我看看,我就相信是不是歪了。”
他果然下田去亲自插,却插得更加歪歪扭扭,一会秧苗还漂浮起来了。众人在一边看热闹,一边笑。
七叔不知为了何事跟七娘打了起来,七娘提着一个粪瓢在田埂上追打着七叔,七叔猛地跳下田,叫道:“有本事你下来,看我打死你!”
七娘叫道:“你上来,有本事你上来!”
看热闹的人们替他回应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不上来就不上来!”
包大圣又说了:“我说你这个大嫂娃,旧社会你们天天受压迫,到新社会翻身做主了,你怎么不尊重男同志呢?太野蛮了。”
七娘并不怕他,说:“说我野蛮?没落到我汤锅头,算你命好!”
工作组的伙食安排在队长大伯家里。包大圣喜欢面食,大伯亲自搓麦汤巴来招待他们,大伯的面团揉着揉着就习惯性地往手心吐口水,再把口水揉进面团,女知青发现了忙说大伯我们自己来,还将刚才揉过的面团偷偷丢进喂猪桶,包大圣看见了,当场给知青以严肃批评,把那个面团捡起来自己揉,说:“这么金贵的面团,你扔了多可惜,劳动群众的口水是干净的。”
大伯知道了原委,为了掩盖自己的难为情,反而给知青们上起了革命教育课。讲的是他在淮海战役中吃饭的故事:他吃饭的家伙被打飞了,开饭时间找不到舀饭的家伙,情急中在老乡的粪坑里找到一个粪瓢,就用它舀了一碗米饭吃起来,吃饱了照样干革命。
女知青们就肃然起敬,最后吃着用大伯口水揉成的麦汤巴,还吃得那样香甜。
包大圣到底是知识分子,他还是利用全县消灭吸血虫运动的机会召集全寨人给大家上了一堂卫生常识课。还讲到了性生活卫生的问题,下面就响起一片偷笑声,当他讲到性生活过后要进行清洗时,下面有女人就大声说:“包大圣,我们农村哪比得你们城市,两口子睡过后还要刷牙!”“哪个说没洗?我去年三月才洗过!”惹起全寨男女哄堂大笑。
课后几天,计划生育全面开展下乡来,包大圣仍然是工作组组长。当包大圣在会上讲到要对超生家庭父母进行节育手术时,会场炸开了,90岁的曾老天挥着大烟杆狂吼:“啥子?骟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朝哪代有过?毛主席他老人家老黄昏了!”
其时他家的孙媳妇正大着肚子,被列入了引产的名单,工作队统称引产为“刮宫”,当大队人马去捉他孙媳妇时,孙媳妇在院坝里喊:“公——公——快出来,他们要拉我去刮宫——”,老人躲在屋里听得不真切,心里嘀咕:“我不就是说了毛主席他一句坏话,就要拉我老爷子去刮(批斗)?”连忙后门溜出去,逃到山里躲猫猫去了。
想来,要不是那一年开始“骟人”,我们村里的人恐怕如今比野猪山羊野鸡还要多,这片山就要啃得一毛不剩,可见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这点没有黄昏。
端午过后,我们下山去看乌江水涨,看人家捞浮柴,然后去乡里看一回划龙船,回来,就一头扎进了山背后深沟处的水碾房。这是我们寨子里唯一可以碾米压麦的地方,今年春上由我们家承包以来,水碾的大石磙子每天就要为我们家带来一块钱左右的收入,端午时节更是没日没夜地磙、磙,山沟里暴发的洪水就是我们家的财宝。我们将猪牛放到这片叫枫林岩山沟里,就可以在这里陪伴母亲玩的优哉游哉。后来陆续有十几个放牛娃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在林中找野生菌,摘野茶花开出的茶泡生吃,那野生茶泡大的有桃子那么大,味道香甜极了。有种老藤上的结着一种岩巴豆,有毒性,可以用来药死田里的鱼,我们用它烧着吃,比红苕的味道好,但吃多了就会中毒,有一次把我们几个小家伙药得翻肠倒肚。有时我们男女一对一玩过家家的游戏,还爬到悬崖上的溶洞里去藏猫猫。
有一天,我们几个胆大的小鬼爬到一个洞中烧吃岩巴豆,炊烟袅袅处,一条大碗粗的松花蛇从草丛中爬出来,爬过我们头顶的石壁,然后慢悠悠地进入一个洞子。足足有三十斤重的老蛇!跟我后来见过的中等蟒蛇一般大,尤为奇怪的是他的鳞片金黄、闪闪发光,跟画上的龙一样,我们惊呆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老蛇,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妈呀老子呀地跑回碾坊去,吓得儿魂都丢了。爱捉野味的赶山大伯特地跑到原地去守候,用烟熏了好几天,终于得见老蛇真面目,他也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听钩子公公说这是他六十年前就在洞子里看见过的蛇,人们都相信这条蛇成精了,不然不会长成蟒蛇那么大。从此没人敢去那里侵犯他的领地,还有人去洞口烧纸朝拜。
桃李熟了,多得吃不完,拿到集市上去也很难卖出钱,因此不管是谁家房前屋后的果实,一村人都可以共享。我总想着用点法子搞点钱。第一次拥有钱是在去年的乡场上,见地上掉了一毛钱,赶紧用脚踩住,等发现周围确实没有人看见才撒开腿一溜烟跑回山上的家,兴奋地给父母展示了自己的收获,却被母亲没收了,说要存着今后给我买一双解放鞋,还不放心地问我是不是偷来的。今年卖李子换钱的打算也行不通,我采了些金银花准备着去卖钱,临出门又偷偷扛走一根三十斤的青钢树,才满六岁的我力气还真不小,光脚走过一小时的山路,满头大汗地把青冈树扛到了乡场上,被食品站的人用三分钱买走,又去供销社把金银花卖了八分钱,衣兜里揣着着这些硬币,我欣喜若狂,四处游逛,觉得自己很富有了,应该像大人们一样潇洒一回,于是买了一包向阳花牌香烟、一盒火柴、一块红苕麻糖。糖吃完,香烟抽了两支,还剩下五分钱,又不想存着被父母没收,得想法花掉。快散场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尝试一下烧酒的味道,因为见惯了父亲喝酒那陶醉的样子,很想尝试一回。。
我走向供销社的柜台,把最后的五分钱硬币拍在高高的柜台,大叫:“打一杯酒!”一头狼狗出现在我眼前的上方,硬币被它叼走,我吓得转身就跑。
见狼狗没有追出来,我又折回头去呼喊掌柜,这回见着了掌柜张同志,我话中带哭地说:“你家狼狗叼走了我的钱!”
张同志说:“晓得,那个背时瘟,你要打酒?罐罐呢?”
我说:“没有罐罐,我自己喝。”
张同志圆睁着大眼,待我将一杯苕干酒一口喝下,他竖起大拇指道:“是哪家的娃儿?了不得!还要不要喝?”
头一杯下肚感觉火烧火燎的,差点没呛死,待回过气来,胆气也更壮了,说:“不要钱我就喝!”
又连续喝下两杯,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但也培养了我的酒量和胆气。不少朋友问过我小个子哪来这么大的酒量和豪爽的性格,我就会回味起这段经历。那时我光着脚,却舍不得用这些钱买一双胶鞋。
六岁的我喝醉了,第一回做了神仙,那真是妙不可言的感觉,一路唱着歌谣回家,迷失在山路上。第二天早晨母亲才发现铺上的一窝娃娃中少了一个,忙派兄长们在葛藤坡下的树丛中找到了我。这一醉就是好几天,醉得轰轰烈烈的。从此母亲对我严加看管,再也不让我单独去赶场。
乡场上的精彩故事每隔五天都在发生。在我醉酒的那天,就同时发生了刘老开赶场打赌的事。
刘老开老汉老实巴交,属于典型的三棍子砸不出一个屁的人,这次打赌是他干出的惟一一件有轰动效应的事。他缺少算计,一个鳏夫拉扯着一个女儿过活,三年不杀过年猪,这天赶场他照例去食品站转转,免费闻一点肉香味。看着食品站陈同志将白生生的生猪板油剖开来,他自言自语道:“乖乖吔,这样的板油,我一顿可以吃十斤。”
陈同志随口说:“你要能吃十斤,我白送你吃。”
刘老开问:“真的?”
陈同志说:“真的,你生吃?”
刘老开说:“好,就生吃!”
把背篼一扔,就赌上了。据看热闹的寨里人回来传说,刘老开把一块块切生猪板油塞进嘴里,像吃豆腐块一样吞下,半小时内吞下了十斤,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跨开罗盘腿走了,回到家,叫女儿拿出个盆子来,像杀猪一样吐出足足一大盆白花花的生油渣子,然后放在锅里炸出了足足六斤水油。这下,他家今年上半年的生活终于有油水了。
刘老开的事迹传开了,人们见面了就问:“吃饭没有?没有吃的话,到刘老开家吃油炒饭去。”
也有人摇头叹息:“油炒饭是吃上了,可怜他那个娇妹,怕是没人会上门去说亲了,哎,摊上这样的老爹。”
刘老开的女儿娇妹确实长得如花似玉,提亲的人不少,可刘老开总没开口,老爹的丑事传开后,果然没人再上门提亲了。
一种叫“姊妹呀——苦呀——姊妹呀——苦呀——”的蝉儿一声声鸣叫起来,特别是中午的时候叫得尤其密集,叫得山里的日子无限漫长。在这哀婉而亲切的鸣叫声中,热气一天天从土里冒出来,钻进着庄稼人宽松的裤腿,顶上的日头也一天天毒辣起来,炙烤着庄稼人赤裸的后背。黄狗喘着粗气伸出长长的舌头睡在屋门槛的泥地上昏昏欲睡,任凭几只蜻蜓在它的头上戏弄一阵离去,又有两只黄蜂飞过来。一家门前,有个小孩拖着鼻涕虫在哭泣,盼着坡上的母亲回家喂奶,在他一天一天的哭声中,水稻开始分蘖,苞谷开始背起“奶娃娃”。。。。。。
记忆中夏天最热闹的集体劳动是薅苞谷草和稻草,因为有薅草锣鼓。
上百个集体队员像鸭群一样由锣鼓和歌声指引着穿过一片片苞谷地、水稻田,歌声漫过之处,杂草荡然无存。领队的是摆子公,他的薅草锣鼓打得好,薅草歌也唱得好,唱得像情歌一样幽婉抒情——
包谷包来包谷包, 包谷结在半中腰(哎)。
大人拿来锅头煮, 细妹拿来火头烧(哎)。
六月太阳大, 晒死牡丹花,
牡丹开花发枝又发丫。
小星起得高(嗨), 皇帝来坐朝(哎)。
皇帝把朝坐(啊), 人民得安乐(啊啊哟啊喂)。
包谷开黄花(哎), 背起奶娃娃(哎)。
穿衣戴红帽(啊), 六月走娘家(哎)。
打个阿欠口朝天, 不知阳魂在那边(哎)。
……
摆子公唱了半天,唱不动了,钩子公又接着唱,他的声音粗粝而沉闷:
锣咚咚鼓咚咚, 唐朝出个徐茂公。
他今不是薛仁贵, 然何夸海去征东。
新打出头角角杈, 两公媳妇去薅花。
公公薅来祝得丁, 媳妇薅来满阳死。
……
后面唱的是挖苦媳妇不会做活路,有妇女就不乐意听了,说道:“哎———钩子公,你唱的是哪样歌哟,开黄腔啊。”
钩子公又唱:
开黄腔来开黄腔, 媳妇说公不应当。
多吃盐米多过河, 生个儿子不该当。
人不打扮自风流, 苞谷不薅要遭殃。
赶快薅来赶快薅, 莫扯闲事混时光。
……
钩子公的两个媳妇在队伍后面一言不发,众人都晓得钩子公的媳妇对他不孝敬,也不想煽风点火,就主动将话题岔开道:“钩子公,听说你年轻时唱《十八摸》唱得好,唱一个来听听?”
钩子公就真唱了起来:
左一摸来右一摸, 摸到奴家咯吱窝。
白天看到逗人爱, 夜晚摸到笑呵呵。
……
往下越唱越黄,直摸到“灯草窝”、“水井窝”,妇女们一边骂老不死的,一边笑出了泪。末了,豆花二嫂道:“妈呀热死了,你还在那里左一摸右一摸,人家怎么受得了!”
杨三皇道:“受不了你啷个办?二哥又不在家。”
豆花二嫂说:“老子真想把衣服脱了凉快下!”
杨三皇说:“赌你脱!”
豆花二嫂说:“赌哪样?”
杨三皇说:“赌我十天工分。”
豆花二嫂说:“算数?队长——队长,算数不?”
队长大伯说:“妈的x,算数。”
豆花二嫂就果真脱得只剩下裤衩,把衣服反手搭在锄头上,晃荡着个大奶走了。
男人们看呆了,一是没想到豆花敢脱,二是没想到她的身材那么好,都直勾勾地看着豆花亮着丰乳肥臀离去。
有妇女轻声骂:“骚妇!”
豆花二嫂的骚是全村出名的,她丈夫在四川兵工厂造枪,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据说是在城里有个相好的,又不提出离婚。豆花去城里还见着了他那个相好的,大闹了一场,回来后,她也破罐子破摔,跟村里几个二杆子男人混上了,陆续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夜深的时候偷偷摸上她家的们,去年四月份,姚三姐在自家森林中撞见她和光棍杨大胆子苟合,就不依不饶了。寨子里老辈人们流传下来有个禁忌:正月不见鹰打鸟,二月不见虎咬伤,三月不见蛇相舞,四月不见人重双。姚三姐撞破了这个禁忌,按迷信说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怎么办?要一对男女给她请道士消灾。结果扬大胆子赔上了一只公鸡、一卦火炮、二十只鸡蛋和香纸钱。豆花的男人不追究,队里也没人去愿意多管闲事,再说豆花的脾气谁也惹不起,那一年杨三公作为她夫家一族之长,扬言要对她施行家法,她也放言除出去:“现在是新社会,他敢多x事,我叫他早死早解脱。”杨三公哼了一声,他家的房子就在半夜被人放火差点烧掉。
豆花生下四个男孩,每一个都不同脸相。
山坳上有一个三四亩大的水塘,是我们学会游水的地方。水浑黄,水深刚好过头,每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就赶着牛上山,先在这个塘子里与牛共游消消暑气,偶尔呛上一口水,尽是牛粪味。塘子里开春放了鲫鱼苗,这个时候便有很多鲫鱼在肚皮下窜来窜去。有大人热得受不住,也光条条地跳下来游,还翘着屁股把头往下钻,过路的妇女们看见了,总要骂两句:“畜生,尾巴都现出来了!”“你家妈生你没包得好?”
凉快过了,我们就跟着牛尾巴钻进山里,去摘一种可以做凉豆腐的叶子,这种叶子做成的叫神仙豆腐,特别能消暑,大人们干活回来,总要美美地吃上两大碗。摘不到这种叶子,也要摘几把苦茶叶带回来,有时还摘着几个五倍子,用米汤泡过晒干了可以换钱的。如果不小心惊扰到一窝蜂子,眼睛就要肿的眯着好多天。
入夜,热气未尽,周身是汗,蚊子咬得受不了,一巴掌拍下去都是血,就靠烧木头的锯末面子来驱蚊。春天的夜晚我们几十个小孩喜欢去队里的几间房子里捉迷藏,一个个练就了猴子一般的武艺,可以在空空的屋梁上飞奔,日子很快就度过来了,而夏天的长夜最难熬,闷热得没了玩耍的雅兴,除了看着萤火虫打着灯笼在夜空中飞来飞去,和几只蝙蝠上下翻飞捉蚊子,也没有什么好的消遣。就听钩子公说隋唐,把瓦岗寨里的英雄全部装入梦里。
记得听陈石匠吹牛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消遣。陈石匠是湾里第三生产队的人,走南闯北很多年,一张嘴特别会吹牛,反正是村里人从未见过的东西,他还真敢吹,比如他说去过一个三个月才走拢的地方,见到那里的人不吃肉只吃酒,肥猪比猫还小,但蚊子大得骇人——身子比簸箕还大,吃一口人血要吃进半斤!特别是后面这个牛,你相信吗?但那时候我们还真相信了,估计西游记里的那些妖怪就是他这样的民间人物吹出来的。
我的四哥驹毛就不信,他说:“石匠,你怕是吃酒吃醉了?”
四哥是我们家中力气最大也最愚笨的人,心地最直说话也最没头脑的人,这话他是说对了,但是犯了一个礼仪上的禁忌:石匠是我们家请来打猪槽的匠人,淡酒淡茶惟恐待得不周全的,你却说人家喝醉了,真是没家教!父亲历来把待客失礼当成不可原谅的大事,劈头盖脸就一阵痛骂:“你个猪脑壳!你家有哪样酒给人家喝?你脑壳里面装的是泥巴?”骂得四哥当晚不敢归家。
坎上六娘家的消遣活动就是一阵阵骂声和打声。
“骂花鸡公”和打骂小孩似乎是六娘惟一的爱好。除了青黄不接、断顿缺粮的季节消停一阵子外,六娘家的院子里少不了鬼哭狼嚎。自从麦收以来,六娘便逐渐恢复了元气,先是因为拣鸡蛋的事与坎下满娘对骂三夜没停脚,后又因翻闲话与湾里杨家三嬢诅咒发誓砍掉一只大鸡公,栽秧的时候她追到背山王家院坝下把人家三个姑娘骂得声名狼藉,被王家男人打得嘴皮肿了半月出不了声,眼下她又开始拿子女出气。
人家打骂子女是真骂假打,六娘是真打真骂,而且下手很重,抓到竹丫用竹丫,抓到木棒用木棒,不管手上脸上还是头上只要是长肉的地方,她都下得了手。因此,这些年她先是把我美丽的胭脂姐活活给打傻了,后来又把我的毛钻子哥哥给打成了罗圈腿。今晚上只听得一声声稚嫩的哀叫,便知道一向乖巧的法初弟也开始挨打了。这一打就是半小时哀叫声不断,不能反抗,越反抗越打得重,也不能有人劝架,越劝架她打得越起劲。
父亲听烦了,说:“打吧打吧,都打死了就甘心了。”
母亲说:“造孽啊,今后看老天如何收拾她。”
我就在心里庆幸没有投生到刘娘家。
法初弟的哀叫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消融在蛙鸣声声的夜里。一颗流星从屋顶划过,夏夜复归于静寂。
终于迎来了一场盛大的消遣活动——看电影。
当两个壮劳力帮着放映员把这个高科技的家当挑到我们上寨组时,全村小孩都鼓噪开了,晚饭都吃不香,不到天黑就带着大大小小的板凳集聚到王家的大院坝里。到天黑下来,王家院坝里挤得比集市还要稠密,但四面八方的火把还在朝这里涌来,有下寨的、新寨的、三湾的,还有石阡地的,到灯光亮起来、话筒里传来“喂喂喂”的时候,王家的屋梁上、树上也挂满了人。
却迟迟不开影,要等工作组的人来讲话;包大圣讲完了,队长大伯还要讲。包大圣讲的头头是道,队长大伯讲得一点不上章,我们一句都没听得进去,都嘈嘈嚷嚷的,直到激昂的音乐声起、屏幕上出现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字幕和标志,全场一片静寂,能听到自己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以前放的大多是是八一厂的战争片,分别是《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南征北战》、《洪湖赤卫队》、《苦菜花》、《渡江侦察记》 ,那些完美的人物形象启蒙了我们的英雄梦,而去年放的是黄梅戏《天仙配》,那个美丽的七仙女更是俘获了少年的心,老是幻想着七仙女下凡来陪我望牛。今年放的是《刘三姐》。
我们小孩是安心来看电影的,而有些成年的光棍们就是心怀鬼胎,一心往年轻姑娘和媳妇们的身上看,甚至乘乱摸一把贴一下,因此放映过程中总会有一些小插曲,偶尔会听见两句骂声:“爪爪拿开,摸你家姊妹去!”“滚开,是哪个的青冈棒棒,伸到人家背背上来了!”
电影结束,场面大乱,到处是呼儿唤母的声音,我们打着用葵花杆点燃的火把回家去,脑子在梦中仍接连不断放映着刘三姐美丽的人的形象和她的歌声。
《刘三姐》在各个生产队轮流放映,我们仍继续追着去看,半夜回来时摔得浑身泥巴,心里仍美美的回味,朦朦胧胧地心灵中生长着一种叫理想的东西,或者称之为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少年的心被催得早熟,那些成人的光棍们更是被刘三姐撩拨得夜不成寐了,旧寨的吴老三就得了相思病,去年他看了七仙女还病的不重,今年他看得有些呆傻了,整天整夜去山里像游魂一样打转,嘴里叫着“三姐——三姐”,家人叫巫师来打整也不见效,最后只有把他关进苕坑里。
韩三洪家两个儿子为争抢刘三姐的电影海报打起来了,老大打不过老二,从地上爬起来,找出民兵专用的红袖套戴上,正色道:“从现在起,你再敢动我一下,就是殴打国家干部,我专你的政!”不摆谱还好,老二偏不信邪,“我最爱殴打的就是国家干部!”一顿乱拳将老大打得小死。
电影一年就一回,而山间的黑夜长长无尽。除了狗吠与蛙鸣,唢呐是最动人心魂的小夜曲。
唢呐吹得最好的是枫香树下的敖大饼,他的曲儿吹得深沉悠长,把优美又有些苍凉的感觉吹进了满寨人的心里。去年他在砍树的时候不小心被树子带下了悬崖,从此这优美的曲调成了绝唱。寨子里好几个青年和我的四哥如今在学着吹,但依依呀呀的吹不出感觉,于是,漫长的夜晚只剩下无边的彷徨。
苞谷棒头上的红帽子颜色越来越深,山林里的野猪便蠢蠢欲动,这时候的夜晚村民们的任务是守包谷。我和四哥、五哥被父母分派去守过几回。一夜,我们在韩家山的苞谷地中生起一堆篝火,吃了半夜的烧包谷,吹了半夜的唢呐,三更时听得这边山在“啊火啊火”地吼,那边山又“嗨呀嗨呀”地赶,后来四周围就平静下来,心想野猪早都被赶上十二山梁子了,便放心地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们棚子外十米开外的地方,苞谷倒下了一大片。
秋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一条名叫李山沟的沟壑中,游荡着三名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们走走停停,不时拾起石块往小溪中投掷,这种玩法叫打水漂。有一块石头飞出去,无意砸中了一个在巨石上晒太阳的甲鱼的后背,甲鱼翻了个底朝天,“有团鱼!”少年们一齐飞奔过去,将它死死按住,抬起来,足足有四五斤。
少年们提着团鱼兴高采烈地走,迎面碰到公社的一个干部,叫陶同志。
陶同志黑着脸说:“团鱼是保护动物,是国家的,没收了!”
两位少年被吓住了,放下团鱼就跑,最小的那个圆头少年却“不信教”,说道:“是国家的,又不是你家的,你自己去捉啊!”
陶同志脸色缓和下来,蹲下来摸少年的头,说:“逗你们玩的,你们不就是要拿去卖吗?卖给我。”
少年问:“你出好多钱?”
陶同志反问:“你要好多钱?”
少年想了想,说:“两毛钱,要得不?”
陶同志一笑,毫不犹豫地掏出两毛钱,把大甲鱼买走了。
另两个逃走的少年跑回来分钱,圆头少年分给他们两个一毛钱,自己独占一毛钱。大的那个说:“你傻儿哟,为哪样不说要三毛钱?”圆头少年便好生后悔,为何不说要三毛钱?路过的大人看见了,走上来说:“狗日的陶子光,尽干些缺德事!”
圆头少年便是小小的我,为了少要一毛钱的事,当年我几个月后悔得睡不着,而事实上那么大的甲鱼在当时就可以卖到五块钱以上,现在更是要卖上千了。
这个缺德的陶同志后来跟我们下寨里一个姑娘好上了。姑娘姓李,本许配给对门吴家的儿子,吴家告到公社去,那个叫麻沙书记的掌门人这样断案:姑娘归陶同志,但陶身为国家工作人员与民争女,也该罚。怎么罚呢?随意就想出了一个荒唐的办法,让两个民兵选了个四十斤重的乌江石罚他扛到吴家去赔罪,意思是他们的关系既成事实了,就请吴家成全。后来陶同志为纪念这段来之不易的婚姻,将他的大儿子取名为陶四石。
言归正传,来说说入秋最重要的事:过七月半——鬼节。
之所以说鬼节重要,是因为我们山里这个时节每年总要发生一些神神鬼鬼的事。古云“七月半,鬼乱窜”,去年就发生了两起寨中人被鬼打的事:一起是韩家老四毛遇着了“鬼打墙”,一起是郑老实路过敖家煞气最重的祖坟倒地身亡。
这个时节连小孩都怕鬼,可有人偏爱摆鬼故事。他是张家四老汉,快九十岁了,一张瓦刀脸长得本来就吓人,又哮喘,说话老是像喉咙里安了个风箱,他到我们家来摆鬼,因为是我父母的媒人,家里人对他很尊敬。他年轻时跟人学过赶尸,他的故事大多跟赶尸有关,种种离奇又生动的故事,不由你不信。他边说边扮起僵尸夜行的模样和动作,口里哀哀地念叨着“兄弟……起……起……我们回家……去……去……回周家寨……”,顺着他那浑浊与迷离的目光,我们仿佛穿越到那个离乱凄苦的年代,经历着哀伤与恐怖的人间传奇,整个人都感觉悬了起来,到最后就感觉到整个头皮发麻。
一段故事刚讲完,就听说七叔撞鬼了。七叔以胆大闻名,这晚他去外乡帮人杀猪回来,经过母猪岩下的坟地一棵桐子树,忽然阴风大作树叶哗啦作响,一个巨大的人影出现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连忙抽出杀猪刀点着火把凑上前去看,又见火花飞舞处一阵阴风将人影吹散,留下厚厚一大片桐子叶!七叔被吓得叫出了声,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跑,索性坐下来吃了一袋烟,然后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心湿透了。
同样的情形曾有人遇到过,不足为奇,但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就是闻所未闻了。
寨子里姚三爷偷空帮妹夫去乌江放了几天木排回来,经过李山沟一个洞门前,碰见了几个往昔死去的朋友,有的缺腿有的只有半边脑壳,伸出手给他打招呼:“三爷,耍下,给个烟抽。”三爷喝酒已经喝麻了,虽然觉得奇怪也索性坐下,发给他们烟抽,还闲扯了半夜,直到鸡叫时分才告别他们摸回家。第二天酒醒才觉得害怕和怀疑,让他家二毛跑回李山沟洞门前,果见他昨晚散发的叶子烟整齐地摆放在一个地方,还有一泡尿的痕迹。
这两件怪事发生后,胆大七叔好长时间不敢走夜路,姚三爷被活生生吓病了,就是全身麻。就去请曾家湾麻绍贵来作法事,到苞谷收完才好起来。
稻谷即将抽穗了,老天却大半月不见雨。山坡上的旱田开出裂口,不管人们想尽了办法去挑水淋,稻子还是一天天枯萎焦黄下去,最后变成了秧泡草,只一把火就可以点燃一大片。好在后山一沟的烂田在世世代代保障着一寨的人,秧苗在干热的太阳下照样抽穗、杨花、灌浆,就等着黄熟了。秧鸡最先闻到了稻香味,兴高采烈地叫,我们牵着水牛从田埂上走过,左右不时传出咚咚咚的跳水声,那是青蛙和鱼儿被惊扰,或是在在捕食着稻虫。
今年的苞谷和套种的黄豆收成好,我们美美地吃了好些天苞谷粑,从满娘家买了两斤蜂糖沾着吃,又用磨子推了十斤豆腐,那香味比肥肉一点不差。苞谷地里还套种了绿豆、豇豆,在一些边角地还种了少许芝麻和烤烟,都有收成,家里除了集体分的还有自留地也产出几百斤苞谷,可以卖掉一部分换钱买肉吃,但父亲从来不准卖粮食,他有手艺,农闲时外出找工钱,农忙时抠木瓢卖钱,春天种下的姜特别长得好,今年卖上了好价钱,因此他决定再买一头架子猪,等到冬天杀了卖钱。尽管公社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超过三只鸡也是资本主义,但我们家圈里已经装了四头架子猪,包大圣也是装着没看见。
这天,我跟父亲去赶集买猪。尽管有专业队戴红袖章的在四处巡逻,把一个卖腌洋姜的地主老太婆打倒在地,还抓了牲口集市的一个老贩子说是搞投机倒把,但乡场上还是人头涌涌,交易不断。父亲好酒,酒量有两斤,赶集总离不了五分钱一杯的摊子酒,且为人豪爽,见到朋友亲戚必喊喝,还要去小学刘老师家中喝,他是县城下放来的,是父亲铁杆酒友。从刘老师家出来,他已醉了八成,又给我买了牛肉汤锅吃,才溜达到牲口集市。父亲看中了一头特瘦但架子特大最特长的架子猪,蹲着讲了半个小时的价,还有两个人插进来做中,最后讲成九十块八毛钱成交,但一摸口袋,空了!
父亲被偷了包,偷去了一家三个月的辛苦钱,但他表面上镇定,还去找刘老师喝酒,说:“不怕,我还有大几百斤生姜,大不了就是几爷仔再跑几回塘头街!” 这天傍晚,父亲由满姑父、大姑父搀扶着回家,母亲早早得到了消息,我们远远地就听见了骂声,父亲倒听不见,他早已人事不知。
山塘的水被放干用作稻田最关键时刻的灌溉了,我们都去捉鱼,大大小小的鲫鱼在泥汤中穿梭,我们被溅得满脸泥巴,实在好玩极了。就开春队里放了两毛钱鱼苗草,塘水被牛粪养得肥肥的,这下寨子里每家都捉得一大桶,这个小山塘给人们的回报实在太丰厚了。
我们家的鱼晒干了放起来待客,一时不见来客,喉咙里就“起了爪爪”。秋季更是少见油星子,做梦总是在吃肉,很多次都是刚要吃到口了,就被母亲或兄弟叫起床,被打搅了美梦总生气,嘟囔道:“你等一会叫不行吗?人家正要吃到了!”好在每个月都有意外的欣喜,这不,姚家就摔死了一头大水牛,是头刚成年的大水牯,在萧家大坡刚学会爬母牛的背,由于操作不当被摔下了坡。牛虽然由私人喂养,但所有权是集体的,这下全寨的人都有牛肉吃了。
那天太阳落坡了,全寨人都涌到沟底去分牛肉,分成一堆堆后抓阄,到夜深了,分配工作才算完成。父亲用抓到的一块别好牛肉跟别懒蛇曾三换了牛肠肚,回来装满了一大锅,母亲清理干净煮下了,又在一边纺棉花,到下半夜还没煮熟,,两个兄长知趣地去睡了,而我们小的就守着不吃到嘴决不罢休。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夜晚,我们一边听着母亲“呜嗡呜嗡”的纺花声,一边闻着锅里随着油水翻腾出的肉香味,心中真是美极了。
八月瓜熟了。这是一种长在深山老藤上的软皮果实,貌似小芒果,灰色的,童谣里唱“八月瓜,九月咂,十月打来诳娃娃”,可见它是一种极为珍贵的果实。的确,这是我今生尝到的最清香甜美的果实。九月末会自然张开皮壳,露出绿籽白肉,你得抢在鸟儿发现之前下手,真到十月就是光壳壳了,每年我总能吃到三五个自然成熟的,感觉在口福方面绝不比城里人差。
山风吹过,谷香味越来越熟,从山塘口看下去,金黄的谷穗铺满山沟,夕阳下的山野像一个孕妇披挂了一层黄绿两色绸缎,颤颤的诱人。一年中最金贵的收获来临了。
这也是激动人心的日子,整个山谷里传来“咚咚咚”的打谷声。我们跟着去拾漏下的谷穗,每天每人少不了两斤谷子的收获。随着妇女们的镰刀并排着“霍霍霍”扫过,一坵坵带着谷桩桩的水田重新露出来,鱼儿便无处藏身了,全都进洞了,我们迅速扯谷桩在洞口围起一个小塘,舀掉水,用竹竿朝洞里捅几下,噼噼啪,便有一条条大脑壳的七星鱼梭出来,捉到手用枝条一个个串起来提回家。这是一种肉质极为鲜美的鱼,下开汤尤为香,可惜现在几乎绝种了。偶尔听得洞里声响,却不见鱼出来,便伸了小手进去捉,果然捉到滑溜溜的一条,拉出来,却是长长的一条蛇,于是撒手妈呀老子呀地跑。
赶跑鸭的专业鸭客也来了。当上千只麻兮兮的“矮子兵”从沟底一路嘈嘈嚷嚷地赶上来,撒掉的谷粒和跑掉的鱼儿被齐刷刷收拾干净,田埂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和鸭粪,过两天去田边站着看,可意外发现田中也留下一两个鸭蛋。鸭客是别村的陈百海,他一直要将鸭子边放边赶到百里开外的凯里去,换成钱空手回来,一部分上缴集体,其余都是自己的收成。他是我们乡里最有钱、肚皮最大也最有福相的人,脸盘又红又大,整日笑呵呵的,我是先见着有陈鸭客,然后见着弥勒佛,感觉他们像神了。他浑身鸭味,许是长年在野外跟鸭子混,笑声也是呱呱呱的,还笑得全身的肉抖起来,我们小孩便特别喜欢他来,夜晚也跑去他的鸭棚里讨鸭肉吃,他是来者不拒,鸭肉吃完了又炒鸭蛋吃。一个月后我们远远地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路过,走近一看原来是他和儿子从凯里回来了,这身装扮是为了掩人耳目,可见做鸭客也不容易。
谷子全部是集体的,打回来全部拿到队部的院场中晒,然后入库,交完公粮卖些余粮再按人口和工分分到户头上。我的母亲和三个妇女负责晒谷子。我们一帮小孩就跟着去凑热闹,一起玩猜谜的游戏。最有意思的谜子是这个——
我家妈高,你家妈矮,我家妈抱着你家妈甩。
说的是打黄豆的 农具“镰盖”,这物件一头长一头短,短的一头是用几根坚韧的木棍并排编制而成的耙,长的一头就是它的把,用长把带动短耙去打豆子,比之“我家妈抱着你家妈甩”,真是形象极了。
游戏时,由一个出谜面,别人猜谜底,猜对的再出一个来让别人猜,一个出“两姊妹一样高,旮旮角角捡柴烧——火钳。”别人答对后马上出:
“两弟兄,一样齐,有肋子,无肚皮——楼梯。”
尽管我们都对谜底很熟知,却乐此不疲的你出我猜,我出你猜。
四只脚朝地,背梁骨吃屁——凳子。
五姊妹一团耍,一个脑壳上顶块瓦——手指。
兄弟十二个,围着柱子座,一旦要分家,衣服都扯破——蒜头。
一对黑雀,飞到床脚,白天家胀鼓鼓,晚些家空壳壳——鞋子。
远看像匹马,近看无尾巴,心里咚咚跳,嘴里吐黄沙——风簸。
半崖有丫柴,风吹两边摆,摇得动,掰不来——牛尾巴。
生在青山一撮撮,砍回家中受磋磨,一天不着三顿打,两顿都梭不脱——筲箕。
生在青山一朵朵,满山满岭来找我,还没吃上半碗米的饭,就拉来套起我—— 粽子。
大哥大肚皮,二哥两头齐,三哥戴铁帽,四哥干疙脑——南瓜、冬瓜、茄瓜、苦瓜。
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的出着、猜着,谁也难不倒谁,到最后只有比谁的嘴皮子快了,当一个出“四四方方一厢土,中间有个红老虎。”另一个赶快出“四四方方一坵田,哪个估到吃半年。”小伙伴你推我搡:“你估,你估。”于是在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中结束了猜谜游戏。
重阳节过后,陆续有陌生的面孔进山来。
首先是打防疫针的白大褂进山来,有美女有帅哥,我们兴奋异常,远远地围着看打针,轮到自己又怕疼,于是被父母追得满山跑。
接着来了个拔牙的,我们跟着去看他给后山杨昌寿拔牙。杨昌寿是个铁算盘,长得满口烂牙,想给缺掉的两个门牙换上银牙,说好了总共十块钱,等人家把银牙安上,他又后悔给钱多了,只给五块钱,人家就很生气,说既然这样就要去掉一颗下来,杨昌寿说可以,抢在人家下手之前自己一使劲就拔掉一个烂牙,说一个抵一个,拔牙的吃了一个哑巴亏。
又来了个卖雪花膏的河南人,穿得很时髦,说话南腔北调,还提着一个收音机。那时收音机可是个稀罕东西,大人小孩都觉得稀奇,只见来人轻轻地一扭机关,盒子里就依依呀呀地唱起来,把驼子满爷吓得直叫:“妖怪,有妖怪!”四老汉拍着胸脯站出来,说:“不要慌,这是耍邪法,我年轻时见多了。”来人靠这个高科技的宝贝征服了老辈人们的见识,也靠雪花膏征服了年轻姑娘们的心。
河南人在我们前山后山、湾里沟里逗留了两周时间,离开时有人觉得不对劲。果然,两天后,刘老开家姑娘娇满去塘头赶场,一去不返。
寨里人替他着急,可刘老开一言不发,只流泪。只怪他打赌的丑事传出去,耽误了女儿的婚事。我们听大人说,娇满姑娘被河南人骗去卖了,我们问卖多少钱一斤,大人们说十块钱一斤,我们都纷纷表示诧异:“那娇满姐姐那么高那么肥,要卖一千多块呢!”
算命的游瞎子跟着来到,他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由一个摸样中正的少妇牵着来。少妇是他的老婆,据说八字大,没人敢娶,是他算命算来的,可见游瞎子是有本事的,他的老婆也自我感觉良好,整天嗑着瓜子不太理人。游瞎子根据刘娇满的出生年月和她离去的时辰推算出她此去定能逢凶化吉,且断言她三年后必定大福大贵,言语那么神秘和坚定,不由得人不信,结局果如君言,这是后话。
这年秋天,记得还有一个尚官人到来,吃光了我们家最后一块腊肉。
尚官人是公社文书,之所以不愿称他尚同志,是因为他是我们公社里官架子最大的人,长个小白脸,文化水平其实不高,但终日捧着书本扮清高。尚官人目不斜视地从我们家院坝经过,父亲叫尚同志屋里坐,他定是肚子饿了便不发一言地进屋坐了,父亲忙招呼母亲蒸饭炒肉,一边寸步不离陪着他,但他只顾看自己的书,没有抬眼望一下我们家的人。饭桌上,父亲殷勤地招呼他吃肉,他依旧边吃边看,直到吃饱了才将书合上,开了声:“你们家这个时候还有腊肉吃,杀了几头猪?”
父亲说:“两头,不算肥。”
上官人问:“上了几头的税?”
父亲说:“这个……一头。”
尚官人便不高兴地走了,父亲诚惶诚恐地目送着他离去,那窝囊样子一直印在我脑海里。父亲打败过我们乡场上最大的地痞流氓,但他一生怕官,在公家人面前总是硬不起,母亲教育我们说:“你们也要好好读书,像尚同志那样,把书当成下饭菜,长大后也做个大官。”老实说,我就是在这个场面中发现了做官与做老百姓的差别,心中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做官,为家人争面子。
尚官人吃掉了我们家最后一块肉,这一年余下的日子就少了些盼头。不过,很快我们沮丧的心情就被一个死人的消息一扫而光,那个时候死人对我们小孩来说是好事,因为我们同样可以吃肉了。
死的是摆子婆婆,半月前还听她在当门吼老鸦:“嚎嚎嚎,你家爹死?你家娘死?”那些乌鸦聚集在她家当门大泡桐树上开会,被她吼散会了,晚上又来了一只猫冬哥——猫头鹰,呵呵呵的发出一串阴风惨惨的怪笑,母亲就忧心忡忡地说:“看来今年又是哪个躲不脱了。”果然没躲脱。
听说摆子婆年轻时是我们寨子里的大美人,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她的美貌,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干枯得像一个老树兜,惟有一双脚是我所见过最小的,真的不足五寸,走起路来一颠一簸的。她的裹脚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足有两丈长,经常在太阳底下晒裹脚布,把她自己围在中间看不见。有次她吃肉皮子嚼不动,就吐出来给我们小孩,我们居然抢着吃了。
孝歌班子唱了三个晚上,摆子公也加入去唱,他嗓音细腻圆润,依旧把孝歌唱的像情歌似的:
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
那年你去卖豆腐,小生一见便钟情。
一把剪刀尖又尖, 剪个飞蛾飞满天。
怪你手艺勾引我, 打了长工整六年。
一棵桃子红又红,偷偷摘给妹先用;
你一口来我一口,哥哥人穷志不穷。
一把菜籽绿油油,菜籽洒在田里头;
菜油卖得十二块,扯起妹的红盖头。
。。。。。。。
摆子公是从湖南逃难来的,确实是在赶场天看上了摆子婆,然后在摆子婆家打了六年的长工。摆子公边唱边流泪,唱得妇女们泪流满面。
杨傻子、张聋子近水楼台捷足先登,袁麻子赶来了,著名的乡村叫花子周国成也远远地赶来了,他们都是我们小孩心中的喜剧明星,红白喜事离了他们便热闹不起来。有两个人我没提过,一是张聋子,他又聋又哑,性格活泼,在人群中总是依依呀呀的双手划个不停,最喜欢做在妇女面前些下流的动作,但帮人干活实在,随喊随到;二是周国成,他是个烂脚杆,一年四季都流脓,臭死人,但他知趣,从来不上桌,且自带碗筷,远远地躲着吃,我们问他:“国成,你怎么不上桌来吃饭?”他总是答:“你们桌子上的碗筷不干净。”的确,他的碗筷很干净,除了吃饭时间,他都在洗碗,用泥巴擦,用开水清,一遍又一遍。
全寨的人都来了,酒席安了一轮又一轮,大人们喝酒拼酒,大声开玩笑,小孩们争抢白扣肉,个个使出看家本领,场面很是热闹得像办喜事。我找了个全部是小孩的一桌坐下去,待油腻细滑的白扣肉端上来,我从裤腰后面掏出一个尖尖的竹条一下子朝桌中央杀过去,杀得白花花的扣肉十二块,马上跑开躲到竹林中大吃特吃,吃得肚子窜稀。
大家都在吃喝,只有摆子公苦苦哎哎、不吃不喝,人都埋在土里了,他还在那里唱:
老天菩萨心不平,不让情爱到百年;
你去荒山土里睡,留我孤单一身人。
太阳落坡又落岩,今天落了明天来;
你去奈何桥上走,阳魂转来不转来?
……
我们为摆子公与摆子婆的爱情所感动,但大人们却撇撇嘴不说话,多年后我才知道了这背后的故事:摆子公爱上的摆子婆当时是姚东家的小老婆,姚东家死了,姚家小老婆便成了摆子婆。姚东家害病,让摆子公去抓药,三副药吃下去吐血而死,人们怀疑是摆子公毒死的,因为姚家大儿子后来也亲口印证了这个说法。
摆子公确有好歌才与好声音,但他为人确有些狠毒,合作社时期他做过农会干部,没有少贪粮米,大饥荒时期套过不少偷菜偷粮的人,平时对我们小孩也没有笑脸,寨里人对他没有好评价。至于传言中的事是真是假,我们不得而知,但摆子公对摆子婆的爱情是不容怀疑的。摆子婆死后一个月,摆子公也死了,于是,关于摆子公与摆子婆的传言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就如一阵山风吹过,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冬
那个时候人穷,但是活得很精神,好像有唱不完的歌。样板戏又下乡来,来了一堆叽叽喳喳的青年男女,在队部搭了个舞台,表演《红灯记》。
扮演李玉和与李铁梅的一对青年长得很俊美,好像在谈恋爱。男的叫王安龙,是我们的远房表哥,他往台上一站,台下便众口一声悄悄猜测道:“好的,是个好人。”
女的叫李三妹,会杂技,可以在地上一连串地翻筋斗,一根天然的长辫子拖到翘翘的屁股上,她把那好身段往台上一摆,人们便叫:“乖也,长得好乖也!”她的嗓音好极了,她唱: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
他们和爹爹都一样,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她那张嘴嘴甜,碰见叔辈的叫表叔,她叫我的父亲也是一口一个表叔,驻扎在我们家,对我们特别好,还教我们翻筋斗。唱了两天,一村寨的老人们都把她当成乖乖女,常常拿着一两个煮鸡蛋来送给她:“铁梅,拿去吃了补身体,补好身体才唱得起声。”
扮演叛徒王连举的胖家伙就是人见人厌了,他一上台,台下便议论:“坏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寨子里人都不搭理他,可他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死乞白赖地追求“铁梅”,半夜像幽灵一样在我们家房前屋后晃荡,王表哥与他的弟弟当然不乐意了,就在我们家灶门前商量如何整治他。这晚,表哥安排他的弟弟临时扮演伍长,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好戏:
伍 长:(狰狞地)嘿!(踢倒王连举〕
〔二日寇宪兵摁住王连举〕
王连举 :我……冤枉!
鸠 山 :打!
伍 长 :带走!带走!
〔王连举喊“冤枉”,被二日寇宪兵拉下。伍长随下。
鸠 山 :哼!用重刑撬开他的嘴,定叫他招出同党人!
……
舞台后传来“王连举”的惨叫声,台下也有人喊打,第二天我们见到他腿瘸了,腰也弯了,显然肚子也被踢伤了。于是三人又在我们家灶门前来谈判,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最后由王表哥买了二十只鸡蛋赔偿他了事。
样板戏走了,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烤酒。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爷爷曾经靠烤酒卖酒为生,父亲继承了他的手艺和酒量,却从不卖酒,烤酒只为待客和自己的嗜好,当然,这是在丰收年份才配享有这样的奢侈。
父亲是个有名的酒鬼,他喝酒用碗,一口气一碗,一次可以喝三大碗不打折,且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好在家里除了年景好的冬腊月和正月就从不曾放着酒,而父亲也有很多正经事要干,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很清醒的。考虑到年后要接大儿媳妇,他用四百斤苞谷来烤酒,在灶门前守了三天三夜,火光将他那充满欲望的脸膛烤的通红,见到第一滴酒从竹管子里流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神更是发出火红的光,待第一碗热酒接满的时候,他急不可耐地喝下,脸膛更红成了猪肝色。
酒甑子滴滴答答流出一百多斤酒,流了两天两夜,父亲就醉了两天两夜,在母亲的唠叨声中醒来后,父亲终于封存了这些酒,准备干正经事了。
在冬季,我们队里的活路是榨油,这是一项大力士才能干成的活路,且要求个子要高,四个人要同时奔跑着将四百斤重的榨油锤举到高处,然后重重地向着油槽的楔子猛烈冲击,伴以“嗨咗——嗨咗——”的号子声,桐油或菜籽油哗哗流出,这么壮烈和阳刚的场景我后来只有在电影里见到过。身材伟岸的父亲是榨油小组的“把锤师”,他和一群壮汉冬月里打赤膊榨油,将整个周家寨炸得地动山摇,那闷雷一样轰鸣的榨油声在我脑海中一直传递到如今。
但这一年出了意外事故,有一锤下去打滑了,父亲的左手大拇指被榨得血肉模糊,他从此退出了榨油队,由我的大哥顶替着上。
父亲在家休养半月后,又提前背着木匠师傅的家当出门干活了,还带去了两个徒弟。这是我们家立足山野永不衰败的副业,方圆二十里地的人都认识“三木匠”,就是我的父亲。
寒风凛冽地吹来,大树落叶纷纷,枫叶由黄开始变红了,于是整个山野呈现浪漫又有些凄迷的色彩。落日余晖中,有缕缕青烟升起,一片片红叶从山上飘飞下来,落在山沟里,落在碾坊的四周围。枫林岩下的水车依旧在依依呀呀地唱,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没了声息,只听得一阵阵的林涛声,好似一种远古的呼唤,有些亲切,有些悲凉。山沟里的蓄水用尽了,母亲守碾坊的使命宣告结束。
盘算了一下,今年碾坊承包的收益不小,加上卖肥猪、生姜、卖蚕丝等赚了一笔钱,母亲终于松了口气,常见她晚上把那个装钱的小梳妆盒拿到煤油灯下,把里面的票子数了又数,然后再盘算又盘算。生活容不得她安逸半日,冬天里仍有很多手上活路要做。首先要考虑一家十一口人过冬的衣服和鞋子,其次要为年后操办大哥的婚事做准备,再次是置办年货。因此,整个冬天,母亲并没有停息下来,我们脚上的鞋要由她一针一针地锥,棉衣由她一件一件地缝,织布机每每也要叽呱叽呱响到半夜。
而我们这时的任务是上山砍柴,储备过冬的燃料,还要烧青冈炭,作为正月间的婚礼用。我们的森林不算少,但由于过度的开荒和砍伐,导致林间枝丫稀疏,要弄回一捆好柴,往往得爬上几丈高的枞木树,因此我们不到上小学就练就了一套爬树的本领。青冈树越来越少,我们得翻过我们的后山,到远处去砍荆棘丛,最后烧出的都是些碎碎的杂木炭。
我们在坡上,往往还要捡回很多桐子卖给队里,在枞树底下见着流着松香的树根或树皮,我们也把它割回来,作为春节照明用。七叔总喜欢这时候去下套捉野味,最容易捉到的是龙猪,这是一种总也长不大的野生猪娃,肉特别细嫩。再就是偶尔捉到一只山羊,还有一次他碰着了一只叫弯狗的动物,我们家几弟兄一起加入到围猎的队伍中,从一匹山赶到另一匹山,最后分到了一腿肉,煮了大半夜也吃不动,但嚼着味道特别香,乡间说“天上斑鸠,地上弯狗”,可见它是一种极为珍贵的野味,可惜从此后它就在我们山里消失了。
农闲了,乡间“过事务”的逐渐多起来,嫁娶的很少,因为媳妇娶进门一冬不干活只干床上事不划算,主要的事务是房屋修造和立碑还愿两大项,一个是为生人的,一个是为死人的。为死人的,就要唱傩戏,主要是家中一年诸事不顺的人家,以唱戏跳神来祈求祖宗保佑家人平安吉祥。这不,梅子坡吴二发家就摆起坛子唱开了。他家五年前接了媳妇,还未生仔,就归宗于在鬼神的身上,用几年的积蓄置办起这场事务哄鬼神高兴,办得很隆重。
时值反对封建迷信,我们乡里有个跳傩戏的师傅被斗得七魂升天,但在我们村里还是年年有人跳傩戏,可见人们对神的事看得更重,还有个叫王师公的老傩师更是把这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据说他法术了得,曾有造反派去揪斗他,把他关进班房里准备第二天游街示众,可当晚几个造反派个个闹起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赶忙去求着他从班房里出来,竟好了。从此人人都知道王师公会耍邪法,都不敢招惹他了。
傩戏班子由王师公和他的六个徒弟组成,个个能文能武,表演的上刀山、过火海、下油锅这些节目,除了要会些实打实的功夫,我至今相信巫术这个神奇的东西。特别是上刀山,那个刀锋利得很,王三老汉的脚踩上去皮毛无损,相信读者在电视上或者旅游区都见识过,这不是气功能够解释得了的。
吴家的傩戏跳了整整七个晚上,我们小孩也一夜不漏见证了全过程。傩师们戴上傩神面具轮流上场,面具造型各异,有男、女、老、少、文、武、鬼、神、僧、道、丑等角色,表演的有《开路将军》、《歪嘴秦童》、《勾簿判官》、《钟馗打鬼》等,有一定的专业水平,后来两晚的节目就是些带荤的成人唱词和动作,惹得大人们疯狂地笑,我们听得似懂非懂,至今我还记得王师公亲唱的一段:
老汉我孤单一吊子,半夜三更睡不着。
媳妇隔壁烧开水,烧完就把衣服脱。
我装着起来去解手,回来就去爬墙脚。
背时狗儿一声叫,把我摔得晕浊浊。
三个媳妇齐开门,我连忙卧倒装睡着。
大媳妇来嘛抬脑壳,二媳妇来嘛抬脚脚。
老三媳妇无抬处,一把抓住我铁秤砣。
哎哟哟,抓得我阳魂快打脱。
……
妇女们一边笑一边骂,男人们一边笑一边浪,我们小孩也跟着傻傻地笑。六个年轻傩师中有师公的亲儿子和亲女婿,可他们就没有一点尴尬的表情,还有这些黄色玩笑并不被认为是对祖宗的不敬,可见生殖与性的玩意自古在乡间代表着原始的图腾,不是啥子见不得人的事,都怪孔夫子的徒子徒孙门把它搞复杂了。
腊月初,父亲和他的徒弟们把一个五柱四瓜的木房骨架做好了,即将举行盛大的起房仪式。我赶去参加仪式,走了半天的山路,终于到达一个叫马家岩的地方,主人家姓蔡。 起屋仪式在下半夜进行,我的脑海里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幕幕场景:
山村的夜晚,篝火升起来了,在一片新落成的泥巴屋基上,几十个青壮劳力准备就绪,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气氛颇为肃穆,几百双目光集中在父亲半醉半醒的脸上,只听得火苗窜动的声音。身材高大的父亲穿着乡间长老才配享有的黑色长衫肃立在中央,此时看上去格外伟岸,他威严地环顾四周好一阵,终于挥动起一只大公鸡,发出震天动地的声音:“吃鸡——吃鸡——吃鸡不吃飞盘鸡,头顶凤凰头,身穿花毛衣,别人拿去无用处,弟子拿来做赶煞鸡!不管它三煞五煞日煞月煞天煞地煞,统统请开!福事一毕,起——”
“起——起——起——”随着父亲一声下令,四下里排山倒海的吼声响彻夜空,刹那间,一座房屋的骨架就神奇地树立起来了作。虽是造物之喜,可那情景在我的记忆中却有些悲壮的意味。乡间起屋每有怪事发生:有的人家起屋,上百人一起吼破了嗓子,可柱子就是立不起来,据说是因为碰到了这样那样的“煞”,主墨师傅镇不住邪,赶不走煞,于是功败垂成,再也不会有人请了,这个师傅的手艺生涯便宣告结束了。而这种事在父亲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发生过,据说他掌握了驱害辟邪的咒语,邪门鬼神都怕他。依我看,还是酒的功劳,因为他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那豪气也能把邪鬼恶煞吓跑。
次日喜庆正浓,又举行上梁仪式。父亲此时往往已醉了八成,可嗓子依旧洪亮:
木在山中百丈长,朝朝日日放毫光;
千年成材千年茂,开花结籽万年香;
何人叫你生,何人叫你长?
王母娘娘叫你生,雨露茫茫叫你长;
张郎过路不敢看,李郎过路不敢量;
鲁班打马林中过,称它是山中树之王;
别人拿去无用处,主家拿来做栋梁。
福事一毕,起——
在上梁之后,父亲要从屋顶数丈长的独木梁上走过,且走且唱。这是需要勇气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摔下来,可每次在地上早已醉得东摇西摆的父亲总能在这根独木梁上且走且唱,健步走过。
之后,还要说上梁福事,主人站在中堂打躬作揖,迎接来朝贺的亲朋们一个接一个说着福事上房去,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说的都大同小异:
福吔——小弟从来不讲理,走在吞口就说起;
说起金磉凳银柱头,主家修起走马转角楼。
左脚跨门生贵子,右脚跨门贵儿孙;
双双脚儿齐跨进,男方富贵女聪明;
男子聪明高官做,女子聪明受皇恩。
急急忙忙来得快,要与主人打恭喜。
恭喜你贺喜你,富贵就从今日起。
你去东边陪客坐,小弟我今要上梁去。
我将楼梯摇两摇, 看你梯子牢不牢。
我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我两三步拿上去它。
手搬头川与二川,主家儿孙做高官。
三川四川我不说,留给主家儿孙做台阁。
翻身骑上黄龙背,主家儿孙发富又发贵。
每边有五个人占住一头柱子各代表宾与主,双方又你来我往地对说一翻,为主家讨个吉利,但有时因为双方都想卖弄学识,往往会演变成针锋相对的讽刺挖苦,说了两个小时还收不了场。这时,父亲赶快出来打圆场:“福事不再长,大家依商量;说的说累了,听的没心肠;宾客巴眼望,就等来抛粮……”接着就抛下了几百个象征吉祥的“抛梁耙”,落到人头上就是一个小小的青包,众宾客争相在地上快乐地哄抢,抢得越激烈主家越高兴,当然我们小孩往往收获最大,头上起的青包也最多。
仪式结束,主家摆下丰盛的鲁班席敬奉众师傅,父亲威严地坐在上席,接受着诸位徒弟和主家的敬酒和众人对他手艺精良的奉承,那场面让他老人家极为自豪,很快就酩酊大醉,对着众人吆五喝六,神说鬼说,出尽洋相,让众亲朋围着看他的独角戏。
这一单父亲收获了一只大公鸡、一刀扎马肉和一笔工钱,还有20多天才过年,父亲又被这个寨子另一家人请去搞装修,而母亲在家中已拖着众兄弟把收割苞谷和红苕的自留地整理出来,趁霜冻下起前播下油菜和小麦种子。
这天夜里,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来,屋顶的瓦片上发出细细的沙沙声,等我们一早起来的时候,屋外面已是一片纯白的世界,不管是多么污糟的地方,现在也披上了洁白的圣衣。瑞雪照得我们被严寒吹冷的心一片明朗,我们蹦跶着跑到雪中去,疯玩起来。
一年中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才不用上山放牛了,整天就是玩,玩累了就回屋围着火坑烤火。接着,寨子里的肥猪便嚎叫起来了,我们也更加兴奋地叫,鼻子里仿佛闻到了诱人的肉香。
腊月二十,母亲早早起来烧了一锅水,请七叔来杀猪。每年杀猪前,母亲都要让肥猪美美地吃一顿红苕和苞谷拌成的美食,一直看着它们吃,轻柔地对它们说:“慢慢吃,要吃饱,以后投生去变个人。”到要杀它的时候,它总有预感,不肯出圈来,几个壮劳力硬拖着它出来提到板凳上,一刀子杀进去,鲜血喷涌而出,一头生灵的生命结束,也为豢养它的人带来希望。今年我们家杀了两头,都超过三百斤,大部分要用于正月初八接大嫂的婚宴,看着七叔的杀猪刀在朱膀子上剖出巴掌厚的膘,母亲也满足地笑了。母亲招呼我们去喊人来吃泡汤肉,那个用猪头处割下的颈子肉和血旺子做成的泡汤肉,真是香鲜!
猪头和猪尾巴留来除夕夜祭祀天地,猪内脏做成卤味用于正月待客,猪小肠用瘦肉灌成香肠,两只猪腿留给大哥和二哥正月初二拜见老丈人老丈母,猪油煎熬出来灌装密封用于下年一家人的能量补充,余下的油用来煎米花、米线、麦绞绞、麦坨坨,这些都是用于娶媳妇的礼品和代课的美食。还要做一种有图案的花甜粑,用于正月里煮甜米酒。还要做绿豆粉……
牛圈里的母牛懒洋洋地地嚼着干枯的稻草,母亲吩咐我们给它添加一些红苕块和谷糠,算是对它一年来辛苦干活的奖赏。它的皮毛并没有因为寒冷而褪色,肚子也浑圆鼓胀得像一个大风簸,很快,它将为我们家产下一个小牛崽。
“年二八,扫邋遢”。清扫完屋子内外的邋遢,我们就等着在马家岩做装修的父亲回来了,直等到晚上,父亲才披着满身的雪花进屋来,他带回了满满一大堆年货,有做新衣的布料,有过年的鞭炮、香烟、花生、葵花籽,有婚宴用的花烛,等等。
雪仍在飘飘渺渺地下,这个由雪花仙子编制出一片童话世界的冬天,最适合做梦了。入夜,我们众兄弟拥着一床单薄的棉被,抖抖索索地入眠,做着纯净的梦,在梦中,我们恍若置身仙境,自由地踩着云彩飘荡,是那般的甜蜜,那般的美妙。
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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