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多年,梦中不乏慈母白发,也不乏村前小河边茬茬青草,惟独镇上的那条青石板路,一直在心头延伸,从这头到那头。
青石板路在镇上是一条很古老的路,据说修路的青石板是从县城东山五祖寺搬下来的,具有古代某种宿命似的神力。当年(据说是南朝,终不可考证)五祖寺大兴土木,庙宇林立,一些废弃的石料便搬到镇上修了这条路。青石板路不宽,仅有3米多,也不长,不超过百米。路面是由一块块凹凹凸凸的青石块铺成的,青石块自然成青色,也有老人说是庙里香火熏成的,一块紧挨一块,中间偶有小洞,下雨便集成一摊,整个青石板路呈东西走向,两旁住着镇里的一些老老少少,大家彼此熟悉得很。
在青石板路最东头,靠左边的那头,是一个榨油厂,南方榨油多为榨油菜籽,油菜籽榨出的油香味很浓,所以整个青石板一年四季弥漫着一股油香。油厂厂主是个矮胖子,纵不过1米6。却胖得很,横向也应该有1米,两旁的人叫他胖子,省略了他那个“矮”字,他都乐哈哈的,笑起来脸上肥肉挤呀挤的,似乎也可以榨出油来。一开始油厂是公家的,都说厂里有钱,看胖子那身肉就知道了。胖子手下帮忙的有十几个人,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两旁人在自家也听得到胖子在喊:“三桂子,加火加火,快点,火太小了,没吃饱是不?”大家就可以猜到那个叫三桂子;赤着胳膊,使劲地往灶膛里铲煤渣,脸被窜着苗的煤火映得通红,或是听到胖子呟喝:“六柱子加把劲,使劲压,快出油了。”等到一阵子油香飘过,大家清楚六柱子把百多斤的石磨压下去了。新油出来了,谁家该打油了,这时便提着油壶,或是小一点的茶碗,站在厂子前喊:“胖子,打油了,给我留点好的!”
每次油厂出新油时,刘顺子便站在屋里透着破窗户望外面的动静,瞧仔细谁家打新油了,打了多少,谁打的,喊打油的气势足不足,是喊胖子打点油就二三两,还是叫胖子啊我打油来了要好的打上四斤。顺子家是养鸡的,鸡下蛋,顺子就卖鸡蛋糊口,只要知道打油情况,顺子就会把蛋提过去,知道怎么卖了,到裁缝店里,找到殷老板的老婆,笑咪咪地说:“老板娘,恭喜恭喜,发大财了啊!”老板娘也不好意思赶,知道他是来卖蛋的,也讷闷这小子怎么就知道她家要买蛋。“老板娘,这次给你提几窝鸡蛋来了,都是那只芦花鸡下的,特意留着给你家,看,共三十个,都给你!”老板娘瞅了瞅,也挑不出什么,就都买下了。刚打的新油也得用来炒炒菜,煎煎鸡蛋,试试油的成色的啊。但到了拉人力车的谢贵家,便悄声道:“谢贵啊,给你提了几个鸡蛋,早晨刚见你打了点油,用新油煎咱家蛋,香着呢,给孩子尝尝。”谢贵也不推辞,就五六个,买了新油也该买几个鸡蛋打打力气。
顺子能这样地了解青厂板上每家买油的情况,完全得益于他家位置。刘顺子家就在矮胖子的油厂的对面,一点也不斜不偏,简直就是门对门。胖子油厂门阔气,添了红漆,有一对狮子头的门环,两边贴了对联: ,刘顺子家门就显得寒酸,就几块木块拼凑的,门坎石头满是鸡屎,门框上还耷拉着几根茅草,不时还见门缝里飘出几根鸡毛,刘顺子共养了十几只鸡,有三只大公鸡,威风得很,于是,顺子的威风就全被它们给占据了,其余几只下蛋的母鸡品种都不一样。顺子犹爱那只温顺的芦花鸡,乌黑乌黑的冠乌黑乌黑的嘴乌黑乌黑的脚,顺子还说它是乌黑乌黑的肉营养得很。每天早晨榨油厂机器早早就轰起来了,刚开机那阵子,似乎整个青石板都颤抖起来了,顺子但透着窗户朝油厂喊:“他妈的,我家公鸡还没打鸣呢!操他娘的!”如果矮胖子听见,也会大声地叫道:“八子,利索点的话你家那只公鸡也开始下蛋了吧!哈哈…”一大清早,整条石板路就在两人爽朗的笑声中颤颤悠悠地醒来了。
最痛恨顺子家几只母鸡的要算隔壁的张婶了,张婶丈夫去得早,也没留个一男半女的,守着几亩薄田地种韭菜挣钱。刘顺子说他家芦花鸡下的蛋最有营养,个头大。张婶便会骂他,都是顺子家几只母鸡偷了她家的韭菜。张婶一开口,顺子就一声口哨,一大群鸡便嘟嘟嗒嗒窜过来了,公的母的都有且是那几只最壮最豪气的公鸡开头,乌压压像片黑云聚在顺子后头,张婶子也就不敢再多说,立刻守住膝前的几捆韭菜,生怕那群昂扬的鸡给扑过来了。
张婶命不好,但她一直很信命。给张婶算命的是算命瞎子。算命瞎子就一间小瓦房,紧靠着张婶家,从张婶家出发,刚一抬脚,稍微左拐,便可以见一个招牌:算命向前3米!且用一个大大的行进箭头给标明出来。算命瞎子家供着关公像,整天点着香,烧着纸,显得很神秘很阴沉。算命瞎子他并不瞎,人也就50出头,却老得很,完全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70多岁的老头子。瞎子算命,人们就叫他算命瞎子,好像他也懒得看东西,整天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青石板两家的小孩子都有些怕他,仿佛他的算命能直接穿透人体似的。
就在算命瞎子家对面,穿过青石板路是间炸油饼铺。油饼炸得得过且过香很脆,里面裹着鸡蛋韭菜葱花粒等,青石板西对的人,特别是拱桥那头的茶馆里,每天都过来买上几大包。炸油饼的是一个小伙子,从陕西过来的,以前在青石板来回修锅补胎什么的,看来积累了点钱,便开了这么一张油饼店。炸了几年,日子也像油锅里翻腾的油,越来越香了,娶了老婆,老婆竟是青石板上第一大美女——青石板西头王铁匠的二女儿。
榨油厂的矮胖子和炸油饼的关系很好,完全是因为油的关系,每次出新油,炸油饼铺里总会打上十八二十八斤的,矮胖子对此高兴得很,时常也学学城里,给他打上几折几折优惠什么的,自己这样也顺便挣上几张油饼,油饼生意一好,鸡蛋便供不应求了,刘顺子正好瞅正了这个机会,找上了炸油饼的,两人本来就熟得很,家门也隔不过十米,于是炸油饼的就同意把刘顺子的鸡蛋全买下来。刘顺子也就不再看青石板上人打油情况,倒是裁缝店里的老板娘来找过刘顺子,说是她打了新油了,需要几个鸡蛋试试没色,刘顺子也不推辞,把自家留下的几个鸡蛋一脑儿卖给了她,也不再计较那三角四毛的。顺子还亲自带上几个鸡蛋去了几趟谢贵家,照样给他卖蛋,说要打打力气,鸡蛋营养高得很。
张婶子听说顺了家的蛋补炸油饼的包了,便急匆匆也找上了油饼铺,要求老板把她卖的韭菜也包了,因为顺子家鸡都是吃她家的韭菜下的蛋,老板看她的韭菜也长得鲜嫩茁壮,便也同意了。每天张婶挑最好的韭菜洗好,扎好送到油铺,把烂了根的,断了茎的,送到顺子家鸡圈,时间长了,那几只公鸡也对她有了感情,见她也不再耀武扬威。顺子也不谢,知道她的鬼心思,自家鸡不喂好,就下不好蛋,油饼铺也就炸不出好油饼,张婶她的韭菜也卖不成了,还香囊天份地在拱桥旁呟喝:“卖菜啰,又鲜又嫩的韭菜!”
青石板路分东西两部分,正蹭有一条小河,河宽超过了六米,铺青石板路时,为了方便过路,镇政府投资修了一座拱桥,搭桥是由大一点的青石板修的,就一个拱,远远望去,和着水中的影子,就像一个圆卡在了河上。
早先河水很清,青石板两旁的人家还没有安上自来水,都到河里洗菜担水,连顺子家的十几鸡也乖得很,从不到河上撒野。每早茶馆里的小二就挑着桶,哼着小曲来河里担水,时时还和河边洗韭菜的张婶说几句话,逗个趣,一较劲,一个东边一个西边就想到泼起水来,其实也泼不到哪里去,只为闹着玩。在小二担水途中,有一个乞丐老是还眯着眼睛,小二就从没有见过他醒过,如果你故意扯大嗓子喊上几句,乞丐也不怒,拉下遮在头上破帽,继续睡。
不知何时,河里悄悄出现了一种水草,青青的,开的花很是好看,青石板两旁人家还讨论过一段时间,谈论着这是什么草自家狂能不能吃开了花能不能结果等,终归没有人来打捞它,可一转眼,似乎一夜之间,整个河面都盖满了这种水草,看上去像一块绿草地。茶馆小二打水还得用扁担拨上一阵,拨开一片水,再把桶掉下去。打回的水煮的茶客人尝了都说没有味道,茶馆生意暗淡了,老板干脆不让小二去河里担水了,积极筹集着安自来水。
在河里长满了水草的那期间,张婶还是每天到河里洗韭菜,也老是洗得干干净净,把一根根的韭菜肃得细细嫩嫩的,然后送到炸油饼铺里。有人叫算命瞎子算了一下,青石板里怎么长这种奇怪的水草,是不是青石板要出什么事了?安宁了十几年的青石板会不会又得闹个点啥?
算命瞎子最近一直比较忙,忙着给裁缝店里老板的儿子算命,裁缝家在青石板西边,最靠近石拱桥的,沿着青石板行走,快上石拱桥了便有两家,左边挂块布写个“茶”字的便是茶馆,右边什么也没写,但见门口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布料,便知是裁缝店了。
前面说过,裁缝店老板姓殷,殷老板膝下有一子,年方二十,刚高中毕业,长得挺英俊的。大家都认为他会和铁匠的女儿成亲,哪知二人早在读初中时便闹翻了,直此两不相见。王铁匠的女儿实践一毕业便嫁给了炸油饼的,殷家儿子便转学去了另一所中学读书了,今年刚高考完,殷老板便找到算命瞎子,帮忙算一算,儿子能不能考上大学,东西南北哪个方向有利。
殷家儿子放假在家经常去对面茶馆吃早茶,偶尔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王铁匠的二女儿,他便放下茶碗,望着河里的小草一言不发。一次小二问他水草是什么来着,弄得他也打不成水,每天工资扣了一块八毛。殷家儿子冒出三个字:“小葫芦!”
小二那天去油饼铺买油饼,见着了老板娘,也就是王铁匠的二女儿。小二说这河里长满了水葫芦,害人呀!王铁匠的二女儿脸色突地变了,小二也不知道为什么,包上十几块油饼悻悻地回到茶馆里。
在茶馆的右侧是一个地摊,摆地瓜的是个老头,老头是镇上最有文化的人,曾是殷家儿子的老师,现在退休了,闲着没事摆上几本书,打发时间。老头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青石板上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都找他写一幅,就连矮胖子门口挂的那幅: ,也是出自老头之头,时间长了,大家都形成一个习惯,麻烦老头的必给他倒上一壶酒,青石板后面有家酿酒的,酒很纯,老头一边喝酒,一边写字,顶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豪气,把个青石板的人都佩服得不得了。
老头每天早晨太阳刚刚爬起来,便开始一本本地把些旧书摊开,弄好之后,不紧不慢地从自家搬出竹椅,打开收音机,放京剧,然后冲茶碗里喊:小二啊,把东西全过来,小二便答应一声,打一块油饼,一碗茶水便端到老头面前,老头便吃起油饼,不过三分钟便消化完了,但他那杯茶却老是满满的,一喝完不用喊,自有小二快速地加满。老头整天就眯着眼,似在看守地摊上的书,也似在陶醉收音机里的京剧,兴致来了,他也哼上那么几句: ,茶馆里的人也不恼,也会跟着哼。等到日头西落了,把王铁匠房子染得通红通红,他又开始从竹椅上挪起来一本本地把书摞起来,但他从不记数,偶尔少了几本,他也不在乎,都是青石桥自家孩子,喜欢便拿去了,哪天看厌便也拿回来。
地摊对面是拉人力车的谢贵家,刘顺子每次去谢贵家都经过石拱桥,经过乞丐,经过殷裁缝家。殷裁缝家里学徒越来越多,都是些家里穷的,上不了学的,就被父母送了过来跟着裁缝学门手艺,几年后去沿海打工,也不至于饿死。谢贵的儿子也在裁缝店,今年才十三岁,是个瘦瘦的男孩,刚小学毕业,看父亲拉车辛苦,也无心思念书,央求谢贵把他送到裁缝店,谢贵拗不过,便送了过去说只要殷老板要出去不要不好意思直接叫我就行了我是随叫随到,殷老板知道他家情况,一年二百块钱的学徒费也就给免了。
听人说算命瞎子算准了殷家儿子高考的分数,且预言西北大利。结果殷家儿子填了西北一所大学,九月份通知书一到,果然被录取,一时间震动了整个青石板镇。殷老板亲自动手,给算命瞎子连夜缝制了一面锦旗,由摆地摊的老头捉笔,上书:“诸葛在世!”请了镇上有名的洋鼓手,吹吹打打地送了过去。
殷家儿子去上学的那天,青石板路热闹非凡。矮胖子送来了新出的十斤油,刘顺子把自家留的芦花鸡蛋都拿给了炸油饼的炸了整整一天的油饼,这一天,整个青石板上弥漫着一股矮胖子的新油香,刘顺子的鸡蛋香,张婶的韭菜香,还有油饼浓郁的香味,熏得人们透不过气来。大家嘻嘻哈哈,石拱桥下乞丐也睁开了糊满眼屎的昏花眼,瞧着来来往往不知何乐的人们也傻笑个不停。茶馆成了接待贵宾地方,全青石板的人呆在茶馆由谢老板请客,好围一圈。裁缝店里的学徒都放了假,谢贵也乐得让儿子替殷家帮忙,自己也拉着人力车义务为谢贵家的亲戚颠来颠去。
最被青石板人奇怪的是,当殷家儿子走出家门时上拱桥时,王铁匠的二女儿也回娘家而且正好相遇在了桥上。自从王铁匠的二女儿嫁给了油饼,就发誓再也不回家了。虽然两家都住在青石板路上,中间仅隔一座搭桥,但她真的没有回来过。两人就这样相逢在石拱桥上。石拱桥上只有一个拱,映着落日余晖,桥两边的人瞅着桥上边的二人,像隔了几个世纪。
世界静悄悄的,桥上的二人你注视着我,我注视着你,那眼神据桥两边的人形容仿佛压得死人。事情不知从何发生也不知从何结束,总之,二人在桥上静默了半天,却又相逢错肩而过,衣袂飘飘,将所有的恩怨沉浸在了桥下的流水中。
后来听人说,铁匠女儿向河里投了一把葫芦形状的簪子,那簪子是殷家儿子在初中从家里偷出来送着她的,铁匠女儿在扔下簪子的同时还发了一个很是恶毒的咒,反正就是有关于什么葫芦什么什么的,乡人的话不足细听,但事情也就这么淡然了,两人一个继续向东,一个继续向西,虽都走在石板路上,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却毫无疑问地宣告:越来越远了…越来越远了……
离家日久,少有打电话回家闲聊,去年年底,我本打算回一次家,打电话询问母亲青石板路的情况,母亲电话中向我不时地唠叨着。摆地摊的那位喝酒写字的老头今年端午节喝酒太多掉进河里淹死了人啊打捞上来时都泡胀了还好年纪大可以入土埋在青石板路后那座青山里要不就只能挖个坑把人给填了唉人死如灯灭呀我昨日做梦还梦到他在朝我笑呢。接着又说着王铁匠的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也经常回家看望那老铁匠拉人力车的谢贵跑到广东打工儿子也接去了听说他儿子还当了个什么经理有钱得很啦。歇了口气又说着那茶馆也变啦,成了个什么夜来欢酒楼成天卡拉OK震天响吵得大家觉也不好了炸油饼的也回老家了那榨油的啊早就跑了听说是厂子被公家收买了说是太污染环境了,只有那张婶幸福哦听了算命瞎子的45岁有大难在快四十五前几天跟了个收花生的贩子日子过得滋润啦刘顺子也是把鸡厂真个儿搞起来了鸡蛋是供不应求呀咳只有那算命瞎子真被大伙说中了真成了个瞎子你说那乞丐呀死啦不知道怎么死的反正是人都臭啦长蛆啦后来人们在桥下发现的时候腿都烂出骨头啦人们拆石板修柏油马路就这样把他填在柏油路下了。
在挂下母亲电话时,我就不想再回家看看了,青石板路没有了,记忆中那些细细碎碎亲切而又纯朴的感觉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又何必再用不是乡思的东西将它给沾污,而且,如若再回家,我回家还能寻些什么?
于是,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我这里的家铺了条青石板路,您过来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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