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今天早自习又迟到了,这是他本学期第四次迟到。俗话说,坏事不过三,在第三次迟到后,我与他立下了“君子协定”,如果下次再迟到,就要进行相应的惩罚,惩罚的方式由他自己定。我把他喊到办公室说,“根据咱们的‘君子协定’你说怎么办吧?”他似乎早就预备好了惩罚内容,“老师,就让我打扫一周校道吧。”我有点哭笑不得,看得出来,他是真诚的,可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经。幼儿园时,阿姨教我们唱儿歌: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只有劳动才能创造幸福的生活,劳动是光荣的,这个朴素的观念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在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可如今,无限光荣的劳动却被学生们视为了一种惩罚。
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湘西北小山村,童年和少年时期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等中国当代历史上比较关键的时期,那时的乡村,物质匮乏,生活十分艰苦。山村的孩子从小人人都要参加劳动,从小学到初中,既是一段艰辛的求学史,又是一段快乐的乡村劳动史。几乎所有的乡村劳动都干过,插秧、割稻、捡油茶籽、扯棉花梗、栽油菜、放牛、打猪草、砍柴火、喂鸡鸭、挑水……女孩子就帮着洗衣、做饭、烧茶水、晒谷、捡豆子、种菜园……父母把孩子视为家里的劳力和帮手,认为参加劳动是天经地义的,从来没有让孩子们避讳过劳动。
劳动让我们尝尽了苦头,也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学校也重视培养学生的劳动观念,每周都安排了至少一个下午的劳动课,每年都组织学生开展小秋收活动。记得读初中时,需在学校搭中餐,为了填饱学校那个口巨大的“老虎灶”,每周三的下午,学校组织学生上山弄烧柴,吃完中饭,我们挑着从家里带来的笆篓拿着竹耙从学校鱼贯而出,学校周围的山山岭岭上,好像突然打进了无数土匪,呼喊叫嚣,惊得山林里鸟飞兔走。我们把散落的枯树叶用竹耙搭拢在一起,装进笆篓里,送到学校食堂前后的柴火屋,给劳动委员过称,完成学校规定的任务后,剩下的时间是完全自由的,那时的山野成了我们嬉戏玩乐的天堂,无数有趣的游戏就是在那一个又一个自由的下午发明的。
我们那里盛产油茶,油茶成熟时期正好赶上了祖国的生日,国庆节前后,是油茶树一年中最辉煌的节日,满树青红紫绿的油茶果饱满的悬挂在浓密的枝叶间,洁白的油茶花带着甜蜜的馨香一下子全开了,一朵花就是来年的一粒果,密密匝匝的花朵潮水一样涌上枝头,远远望去,漫山遍野仿佛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雪。在繁花密叶里捡摘油茶果,再怎么仔细都是很难摘尽的,捡摘过后的油茶林总是有很多遗漏的果实,为了做到颗粒归仓,学校每年都要利用国庆假期开展“捡野茶籽”小秋收竞赛活动。每天一大早,我们就斜跨着竹篓,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头,捡拾着他们的漏网之果,村里的孩子爬起树来个个度跟猴一样机灵,当我们在高枝上发现了被那些粗心的大人们遗漏的一串果子,兴奋得大呼小叫,如同发现了金子一般,黄昏时把捡拾的“野茶籽”装进蛇皮袋子里。袋子装满后,用瘦弱的肩膀挑到学校交给老师过称,暗暗的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跟其他同学对比着,竞争着,记得那时我每年都得到了学校的奖励,用红油漆写着大大的奖字的搪瓷脸盆、保温瓶、铁桶等,至今在老家母亲还替我保存着那时学校发的奖品。
印象最深的劳动场面是在那个明媚的春天,布谷鸟的叫声在弥漫着泥土清香的田野里回荡,下午的生物课,生物胡老师说要带我们上一堂特殊的生物课。四十多个少男少女挽着裤腿,一字排开在他家三亩多阔的水田里,开始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插秧竞赛。我们熟练的解开秧苗把子,弯腰弓背,左手将秧苗分拟开,右手快速的从左手接过秧苗插进泥水里,同时目测着行距和间距,两腿不停地向后退。个个埋头鸡啄米似的,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就这样织布一样两三个来回,一个多小时后,一块空荡荡的池塘一样的水田就填满了青青的秧苗,绿意盎然。我们嘻嘻哈哈的挤到田边两旁开满野花的溪水里,洗掉腿上的泥巴,回望着碧绿的田野,虽然腰酸背疼,却感觉到了无比的快慰。胡老师上过的那一堂堂生物课早已印象模糊,唯独那一堂别开生面的劳动课却至今记忆犹新。
去年春天的一个周末,与同事开车去贵州旅游,路过松桃县的万亩茶园,满眼碧绿的茶垄瓦楞一样铺满公路两旁的山坡,如绿色的波涛映照着午后和煦的阳光在车窗外翻滚而过。我们在一个茶厂停下车,茶厂四周的茶园里涌动着穿着花花绿绿苗服的采茶人,仿佛一群群贪吃的羊儿在啃啮着鲜嫩的新茶。我们爬上一个山坡,走进一块茶园,发现采茶队伍中,除了几个老年妇女,其余的竟然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四五岁,穿着破旧衣服,有的背着背篓,有的臂上夸一个小竹篮,有的脖子上吊着一个小布袋子,两手娴熟的采摘着那些鲜嫩的叶芽,一把一把的塞进那些容器里。
我好奇的走近几个孩子问:“你们在上学吗?”
他们羞怯的回答:“上着呢。”
“那你们为什么来采茶呀?”
“阿爸阿妈都出去打工了,我们想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挣点零花钱,”一个大点的孩子回答说。
“那你们一天能采多少钱呀?”
“五毛钱一斤,少的能摘几十斤,多的能摘上百斤。”
“那你们挣了钱都想怎么花呀?”
“我想买一个新书包,我那个书包背带早断掉了,天天搂着书包上学。”
“我想买一个计算器,免得物理老师总是批评我。”
“我想攒钱买火车票,放假了去广东看阿妈。”
“我想有机会到城里吃一顿肯德基。”一个小男孩调皮的回答道。
……
同行者都听得一脸悲戚,神色凝重,一个同事拿出相机,孩子们挤在镜头前天真的做着鬼脸。
我想,双休日我们生长在城里的孩子们在干什么呢?也许他们正在游乐园,在游戏厅,在小吃街一点也不心疼的花着钞票,或者被父母逼着在各种培训班里辗转奔波。他们就像温室里培育的瓜果,不知道大棚之外还有春夏秋冬,还有风霜雪雨。他们有的叫得出各路明星的名字,港台明星,超级女声,快乐男声……却叫不出家禽家畜们的名字,鸡鸭鹅鸽,驴马牛骡,猪狗猫兔,往往是“指鹿为马”,“驴唇不对马嘴”。有的分得清各种零食和小吃的名字,却拧不清各种蔬菜和瓜果的种类。有的能熟悉各种网络游戏的程序和配置,却搞不清米饭和包子的来历。吃腻了大鱼大肉,用花样百出的零食把身体喂得虚胖的孩子们,他们永远尝不到偷亲手烤山芋、杵糍粑、挖红薯、砍高粱、掰玉米的幸福滋味。除了上学和补习,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成了奢侈的体验,父母就像刻意回避一件羞耻的事情,让孩子远远离开劳动。
曾经,看到一位老人在拉着满满一板车货物,弓着身子汗流浃背的前行,年轻的货主悠闲自得的在一旁走着,旁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学生好奇的看着,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拉着孩子训斥道:“看什么看呀,不努力读书,将来就跟他一样拉板车。”我很疑惑,这社会怎么啦,一个老人拉板车用汗水挣钱这是多么高尚的事情,在这位妈妈眼里怎么就成了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了呢?鄙视劳动,因为我们已经逐渐远离了劳动。这些年,沿海很多地方已经出现了用工荒,我有一个在广东开小工厂的同学去年就因为找不到工人而关闭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工厂。如今,城里的民工工价越来越高,可民工却越来越难找,有很多传统的手艺人为找不到后继者而忧心忡忡,而社会上的闲人似乎越来越多。
我曾经问正读初三的女儿,“你觉得自己的童年快乐吗?”她很认真的想了想,摇着困惑的脑袋说:“一点也不快乐。”我们这一代人大多经历了物质贫乏的苦难时期,吃过很多苦,为什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却觉得充满快乐呢?因为,我们都经过了劳动的磨练,懂得了幸福的生活来之不易,体验劳动艰辛的同时也体验到了劳动带来的无穷快乐。远离劳动,同时也隔离了快乐。我不止一次困惑的问自己,逼着孩子去参加半天的补习班与带着孩子走进大自然参加劳动相比,究竟哪一样更有收获,谁更有意义?
我对小杰说,打扫校道是净化校园环境,是为他人做贡献,同时又锻炼了自己身体,这是无比光荣的事,是快乐而幸福的事,劳动不是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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