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呢,我这整天忙得脚跟都不沾地,怎么就急着过年了?”母亲说:“那是你们城里没年味,咱们这里家家户户早就把腊鱼腊肉晒上了,性急的人家糍粑都做好了,现在一进村口就能闻到年味。”
母命难违,赶紧处理完城里的事,赶在腊月二十八回家。
一进村口,果然感受到浓浓的年味,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年的味道里,村子里到处在蒸煮鸡鸭鱼肉、甜酒,那香气,随着炊烟,一绺一绺地在屋顶上面飘着,在树林上面散着,在村子里游着,浓浓的,有些黏稠。车子刚刚停稳,母亲就从屋子里高高兴兴地走出来,惊喜地连连挥手,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不染一尘。
当“除夕”的钟声敲响, 此起彼伏的鞭炮便开始轰炸村庄,让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火药味。凌晨四五点钟,厨房里,母亲领着二嫂奏响起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没过多久,一股鱼的腥味夹杂着柴草的气息冲进来,涌满了睡房。紧接着,大量投放的辣椒起了作用,腥还是腥,但却变得有些诱人。再接着,紫苏啊,香葱啊,灌满房间的边边角角。
水煮鱼。多少年来,水煮鱼的味道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让它成为我对故乡最牢固的记忆。小时候,一见到母亲做水煮鱼,我便垂涎欲滴。母亲系着围裙坐在灶膛前,灶火将母亲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根银发都映得红光闪闪。母亲揭开锅盖的那一刻,她忙碌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顷间就笼罩在白色的水汽里。我接过盛满水煮鱼的大瓷碗,嘴里“噗噗——噗噗”地吹着气,然后,坐在门槛上,轻轻一吸,鱼肉便滑入口中,像冰淇淋一样滑嫩,又有恰到好处的弹韧劲儿。享受完水煮鱼的美味,抬头遥望天边的血色晚霞,看着从眼前掠过的鸟雀,呼吸着弥漫在空气里水煮鱼的香味,才发觉童年的味道是暖暖的、鲜鲜的、香香的。
我还沉醉在水煮鱼的回忆里。菜籽油炸锅的香气就上来了,紧接着,红枣带着一股子冲劲席卷而来,这些气味在睡房里左冲右突,满屋子乱蹿。炖鸡,千真万确,但这炖鸡的气味又比记忆中的炖鸡浓厚多了,有一种海鲜的气味在里面。我细循着这股香气寻下去,终于觉出了:炖鸡里放了几只墨鱼。
炖鸡,它是故乡美食中的绝对王者,也是母亲的绝活。烹饪炖鸡,母亲总是一丝不苟,一招一式,毫不马虎。摆上餐桌的炖鸡,每一块鸡肉,都被汤汁浸润,香味四溢。多少年来,岁月完成了无数次华丽的转身,不变的是盘桓在故乡灶头上那温馨而醇香的炖鸡,以及伫立在一柱热气蒸腾背景中的母亲。在我的童年时代,炖鸡不知疲倦地给我以嗅觉、视觉、味觉的全面冲击,以它的毫不张扬的质朴与实在、温暖与美好,滋养着我。这加了墨鱼的炖鸡,更是融入了浓浓的仪式感,给人以富足和浮华味道。是小康生活的气息,更有一种盛宴的味道。
突然,又冲过来一股久违的香大蒜的气味,让我从记忆的云霄回到现实。它带有一种纯朴、涤荡的意思,将室内所有的浊气都熏灭了。随后,腊肉的气味夹在香大蒜的浓香里,悄悄进来了。用稻草、木屑熏陶过的腊肉,那气味啊,就好像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似的,唇齿之间,都是。细品,童年的味道,母亲的味道,都在这腊肉的香醇里。让我这个“馋猫”不停地吸鼻子,不停地流口水。
正在我准备起床之际,溜进来一股淡淡的米饭的焦味。显见得是饭熟了。它的味道是那么重,又那么稠,倘若不是大火轰炸,是很难达到这种效果的。小时候,不管我在哪里,也不管我在干什么,天一擦黑,烟囱里冒出烟来,米饭的焦味,就是我回家的号令,我会从甘蔗地里出来,从草垛间出来,从树上下来,顺着这焦味——回到母亲身边。
天刚朦朦亮,一桌丰盛的大餐被侄儿侄女们兴致勃勃地端上了桌子。侄儿把早就准备好的编炮点燃了,在震天动地的爆竹声中,红色的纸屑伴着浓浓的硝烟弥散开来。这时,村庄是沸腾的,像开了锅一样,年味在鞭炮声中愈响愈浓烈,也让安寂了一年的村庄喧腾得无以伦比。
等烧纸祭祖仪式结束后,一家人坐上桌子,满满当当十几口人,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享受这么隆重热闹的年饭。一家人边吃边聊,欢声笑语弥漫着。晚辈给长辈盛饭,长辈给晚辈夹菜,气氛和乐融洽。我吃着母亲做的饭菜,感觉每一道菜都是故乡的味道,它不断地唤醒我童年时的记忆。我再抬头看看围桌而坐的亲人们,他们都沉浸在这股子年味里。我无法回到过去,无法找回那个纯真的自己,但这个年,我可以把对家的思念、对亲人的关爱、对儿时梦想的执着延续下去。
烟火气里裹着的,是食物的秘密,它把那种鼻腔里的乡愁也自然绵延到了饮食文化中,成了舌尖上的暗号。烟火最动人的地方也正于此,它将人的味蕾和情感悄悄连接起来,直至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唉!饮食关乎的,岂止是时间和天地!无疑是一种文化记忆,也是另一种角度的文化叙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