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在长沙的黄士岭。当我七转八拐,风尘仆仆地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条被雨水和车辆蹂躏得形态狼狈的沥青马路,一大片灰头花脸的顶端便是我们的校园。校园周围是一些农舍与菜地。我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从乡下又到了乡下。
校园里的建筑物乏善可陈,破旧的教学楼,落后的硬件设备,只有图书馆大楼还算宏伟漂亮点。初来乍到,新生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图书馆作背景,拍摄大学生涯的第一张照片,然后寄给远方的亲人、曾经的同学,以此弥补我们对学校的失望,告慰我们潜藏心底却羞于承认的虚荣心。我很喜欢学校的图书馆,对于我这种曾经嗜书如命的文学爱好者来说真是太好了,所以,大学四年,我把以前想看的中外名著囫囵吞枣看了个遍。
校园里,又安静又蓬勃,校道两旁都是苍翠、挺拔的大树,添了几分历史的厚重感。师兄学姐们抱着书本或者吉他,有的步履匆匆,有的气定神闲,他们青春洋溢的脸上写满了笑容,显得阳光灿烂,有一种莫名的我无法抵达的底气,让我觉得自己走在他们中间有些突兀。
这里的老师,年长些的,都是一些博学讲究的样子,他们的学术水平让我肃然起敬,大学老师就是不一样,思维严密,学术严谨,态度端正。年轻的,大学毕业不久,朝气蓬勃,带着一种又昂扬又傲骄的光彩。我们的辅导员高老师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帅哥,充满阳光的心就像清澈见底的小溪,此落彼起的笑声犹如波光粼粼,如果你愿意稍作停留,可以看到溪水中的水草,水草下的卵石和卵石上的青苔。如果你有意无意地往溪水中扔下一颗石子,你也得准备好承受水花四溅。
那时我们一般背着书包去吃早餐,上课就把餐具放课桌下的抽屉里,最后一节课结束还有几分钟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盘算着今天吃什么饭菜,默默祈求着老师千万不要拖堂。这时候,如果发现哪位没有脾气的老师有任何企图拖堂的迹象,教室里就会响起“当当当”的敲打碗、捶击桌子的声响,老师便笑笑提前放我们奔向食堂。
许多个中午,我捧着饭盆,在宿舍前的橱窗或宣传栏边,看那里展览的校友们的书法或绘画,有相识的,也有不相识的。看着看着,心上一片惶恐,原来,这个学校里,我的很多校友,他们的时光成片成片地在纸上墨上度过,像成千成百亩的向日葵在阳光下,专注而安稳地盛开。
下午没课,时间全靠自己安排,饱经十余年密集的课堂之苦,这成了我们最可消受的妙处,大把可供挥霍的时光,有点让我们不知所措。有人在足球场踢球,有人窝在宿舍里聊天消磨青春,有人去兄弟学校转悠,也有可敬又可怜的家伙呆在阅览室里钻研功课。
我们班的同学,大多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优越感,这让大家显得落落大方、生龙活虎。
来自广西的卢坚,板寸头,一脸憨厚的笑。课堂上他流利地咕哝着我怎么也听不懂的英语,但外教听起来似乎毫不费力,令我不得不时常把看他的视角半信半疑地往上调高那么几度。
来自县城的吕奋,一头浓密的长发,斯斯文文的,和我们这些正宗的泥腿子出身相比,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了,他甚至还有点洁癖,对待床上用品那真的是一丝不苟,每天都要整理被子和床垫若干遍,灰尘,毛发,一根一条都要掸干净,整理好床铺后还要在床单上铺一块布。他学习很努力,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的前几名。课余时间,他喜欢音乐,我们时常听到他的吉他声,幽幽的,缓缓的,如萧瑟秋风,如秋风中的落叶,如落叶里的叹息,一丝丝,一缕缕,绵绵不绝……于是,大家也不再作声,内心里,没来由的,仿佛也有了些愁绪。
阿美,一个在大海边长大的渔二代,入学头两年,无论成绩还是才艺都不显山露水,可不知不觉中,他得体的微笑和举止显示出融冰穿石的威力。阿美性格直率,身材非常壮硕,就餐时总是喜欢把外衣一脱,露出满身的腱子肉外加八块腹肌,常常引起宿舍惊呼声一片。他的个子不比我高多少,我曾试图用两只手搬倒他一只手,却痛得我自己直甩手。
老茂,一个豪情满天的安徽男生,嗓门奇大,他一笑就露出满口白牙,嘴巴可以一直咧到耳后根了,楼道里飘荡的都是他宏亮的声音。大学四年,他基本靠学校发的每月十几元助学金支撑着,学习成绩却是特别的出色。他的父亲早逝,考上大学后村长主动把女儿许配给他,要强的母亲扬眉吐气。入学不久我就在他的书桌里见过他女友的照片,快毕业的时候好像他也有过一点犹豫,是不是有女同学喜欢他了我不清楚,反正优秀的男生总是更讨女孩喜欢吧。
本万,小而匀称的身材,圆圆的小脸上长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像不断涌出笑意的温泉。他心思细腻,同时又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人很热心,乐于助人,又有才情。他在班上人缘极好,成绩也不错,如果当年的班长书记是民选,估计他是热门。不过,虽然在校期间他和几位漂亮女生走得近,却没见他和谁热乎到拉手的程度,直到大学毕业,我也没见哪个女生到我们宿舍里来“宣示主权”。
至于我自己,除了不着边际的文学与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什么呢!我的时光被我的淡漠和疏懒切割得支离破碎。上课不用心听讲,每次考试,学习成绩总在及格线上载浮载沉。那些勤奋的时光,总是别人的。而我,经常旷课泡在宿舍里构思作品,随时准备创作一部震惊中外的巨著。可是,我这个可怜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妄想者,只能选择躲在蚊帐里,鬼鬼祟祟地思索着我那部惊鸿大作,偶尔也偷偷码上几个字。我的床下永远都有报废的纸团,那是我这个伪作家不时从蚊帐里扔出来的废品,它见证着中国第五大名著即将诞生的构思进程。这世界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斩钉截铁,赌我这辈子不仅没有那部名著,甚至连几行“啊,大海”的小诗都不会有。所以,四年大学,我就像一只麻雀错误地混进大雁群里,反令大雁们惊愕着也困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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