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老高了,红红的,没有温度,院子边草地上和牛圈茅屋上的霜,还凝在那里,无声的散发着寒意。牛圈里的那头牛,躺卧在那里,兀自咀嚼着草料,并不在意它身后的小窗斜射进的一缕阳光。
院边的香蕉树,耷拉着焦黄的叶子,一幅被霜打蔫了的样子,惹得它旁边的那棵马柑树,也跟着肃杀起来,也跟着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院前的竹林,一片静寂,往日在这里喧嚣的麻雀,不知是还没有睡醒,还是早已飞到队上保管室的屋顶,一边晒太阳,一边觅食去了。只有竹叶上的露珠,还在太阳的照耀下,似一群娃娃,顽皮的眨着眼睛。
那棵苹果树,伸长了光秃秃的丫枝,几片黄叶,努力的依附在枝丫上,在天光里瑟缩着,更增添了深冬的寒意。
“汪、汪……”罗家的卿毛叫了起来,不过,只有气无力的叫了几声,便打撇打撇的溜到了院子边,有一眼无一眼的抬头打望。
有人进院子了,领头的是一个年轻人,身后尾随着一群人,男男女女,高高矮矮,身着都很整齐,其中有三个青年挑了三副空担子,他们低语着,快步的走过院坝,又很快的拐进了院子西侧的斑竹林。
2
院子西侧的斑竹林,斜长的一片,林里不只是斑竹,还有香樟、棬树,枣树,茂林修竹,葱葱郁郁。若是登上马鞍山上俯瞰,碧绿的斑竹林犹如嵌在罗家院子西侧的一块翡翠。
小时候,最爱钻进斑竹林,踏在厚厚的、软软的黄叶上,去采蘑菇,掏鸟窝,挖竹鞭。
最不能忘的是,一个细雨天,追逐一只画眉,钻进静默在烟雨中的斑竹林。摩挲着进入竹林深处,不见了细雨,只见挂在竹叶上倒滴不滴的雨珠,不见了画眉,只见竹林敞亮处,一个女孩坐在屋檐下打麻片。她的左手指上缠绞着麻片,右手套着刮刀夹住麻片飞手一捋,呲溜,麻片便褪去了绿色的皮,成了纯麻,嫩白而又修长。然后轻轻的放进她身边一个盛了清水的铜盆里,铜盆里已经放进了许多纯麻,都嫩白而又修长。
她,小蛮女一个,怎么还会打麻片?还如能干的罗二娘那般纯熟麻利,一飞手,一扬臂,如竹梢飘动般的轻盈,又如白鹤亮翅般飘逸。
斑竹林里一片静寂,翠竹叶上的雨珠,也一动不动,晶莹的凝住在那里。
3
“打架了,打架了!打起来了!”
夕阳刚刚下山,飞鸟还在院落边的竹林盘旋,田埂上缓步归家的牛羊,和落霞一起,倒映在一块大田的水面。
随着呼叫声,两个斗羊似的头顶头、手挽手缠绞在一起的小孩、一男一女的头脸,也晃晃荡荡的倒映在水面。
突然,那个男孩仰面倒在了田角,想扬手,手被女孩摁住,想抻脚,脚被女孩的双腿压住。
好憋屈!一个男孩还打不赢一个女孩。虽然年龄不比她大,手脚不比她粗壮,但好歹个子高出了一头,怎么就打输了呢?
真懊悔!怎么就招惹到了一个小蛮女!。
动弹不得,只有仰头望天,透过小蛮女篷发,望见的是满天红霞。
“你还争,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是我先喊的‘牛舌苔’!”
“不跟你争了。”小蛮女倏然起身,从背篼里掏出一篷草,扔进我的背篼里,背起她的背篼飘然而去。
她又相让了!想起我们一起摘刺泡,她喊:“小弟,这颗大,你摘!”一起挖野地瓜,她叫:“小弟,这里多,你挖。”
今天,她又相让!
扭头,她已走上回家的路。
田坎上,一头硕大的水牛走在前面,稳健的迈动四条腿,不紧不慢的走着。一头母羊,腹下甩动着乳房,跟在后面,也不慌不忙的走着。后面两只小羊,磨磨蹭蹭,时走时停,还东张西望,看见它的小主人来了,才撒蹄向已离得老远的母羊跑去。小蛮女缓步的跟着。夕辉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冬水田的水面,粗的粗,细的细,长的长。
悄悄的,我跟了上去,轻轻的,把那篷牛舌苔搁进了小蛮女的背篼里。
4
太阳越升越高了,但还是只有白光,没有温度。
院子东侧的杨二嫂,扫净一块坝子,端出一筐红苕片,“噗”的倒在坝子上,用竹筢扒开来晾晒。
西侧的葛三娘,端出几张板凳,搁上簸箕,把洗净的大头菜倒进簸箕里,噔噔噔的切起来。阳光照在红苕片上,照在大头菜丝上,都泛着白光。
“生桂要出嫁了?刚才看见过去了一群人。”杨二嫂一边扒开红苕片一边问。
“就是。”葛三娘答道,手上还是噔噔噔的切着大头菜。
“婆家是哪里的吔?”
“场背后水碾边的凌家院子。”
什么?生桂出嫁了?那个小蛮女?她才多大?怎么就出嫁了?前几天她不是还叫上我,和院子里的人一同上云雾山去砍柴吗?大前天,她不是还爬上梯子晾咸菜吗?那天,我和姐姐到河边洗衣,她不是也在河边洗铺笼罩被,不是还和我用被单浸在水里捞鱼虾,被单还没有围上来,鱼虾却从冻得通红的手脚间溜走,哦豁,遗憾得她裂歪了嘴?
我的头脑里,冒出无数的问号,如同撞了墙,冒出无数的金星。
后面,杨二嫂、葛三娘继续说的什么“女孩家,迟早都要嫁,早嫁早安身”、“生桂小是小,倒还蛮得、能干……”此类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
5
小蛮女的确能干、蛮得。院子里的罗蛮子和我,经常和她黏在一起。
春天菜花盛开的时候,一起去割草、打草把,如蜜蜂般的在花田间追逐、嬉闹,那可是记忆中好难得的开心。
麦收时节,一起去拾麦穗、摘刺泡,用草根穿起刺泡,提起来,如一串串红玛瑙,提回院子里,向伙伴们炫耀。
秋天里,一起去欠红苕、踩莲藕。在大人挖过的藕塘里,只见她光着双脚在稀泥浆里使劲踩、使劲踩,又弯腰用双手在稀泥浆里使劲刨、使劲刨,刨出来了,一截莲藕刨出来了,莲藕糊满了泥浆,她被糊成了花猫。
孩童时的冬天,总是很冷,柴火也很缺少,但凡农家都会把打米褪下的糠壳用来烧火做饭,填在火笼里抱在身上取暖。
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去担糠壳。进到基建仓打米房前,小蛮女像泥鳅一样领着我和罗蛮子钻进人群,冒着隆隆的打米机喷出来的糠雾,把打米机吐出来的糠壳,刨进箩筐里,用脚踩,用扁担插,直到两只箩筐装不下了,才拖出人群,挽起箩索,像担了一挑珍宝,满心欢喜的往回跑。
太阳底下,小蛮女挑着担,跑在前面,跑得飞快,恍如一只蚂蚁挑着两只大苹果似的在蹦跳,只是个儿太小,小得几乎看不见了,只看见,两只大苹果,在洒满冬阳的路上自己在蹦跳。
6
罗家的卿毛,又向着院子西侧“呜汪——”了一声,紧接着,那里出来一群人,其中三个年轻人挑着三副担子,整齐的放着三副铺笼罩被以及毛巾、镜子、梳子等。
“吔,陪嫁还是三铺三盖!” 杨二嫂在低语。
“哦,我们打草把又少个人啰。”旁观的罗蛮子在冷念。
没有花轿、没有唢呐,也没有鞭炮,迎亲的队伍静悄悄的走着,小蛮女静悄悄的跟着,没有愁容,也没有笑容,穿的倒是新衣服,却是素花的,不像是出嫁,倒像是赶场。
她的爹娘给她取名叫“生桂”,许是盼她“生如金桂”,可她却命似纸薄,打小就如蚂蚁般劳累奔忙,如草芥般素朴无华,偶尔有些微光,也不过是芝麻开花,结果还是芝麻。出嫁的今天,也没见她一露应有的灿烂。
她静悄悄的走了,她走出了院子。她依依的走了,走向了大人的世界,走出了孩提的圈子。
太阳光越发白了,空气却似乎越发冷凝。院前被霜打蔫的香蕉树,耷拉的枝叶上,掉下了几滴清泪般的霜露。
她走了,随着迎亲的队伍走远了,连背影也不见了。
广袤的原野上,只留下一条光溜溜的,弯弯曲曲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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