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前,都要回老家填坟。所谓填坟,就是给坟茔填上一抔新土,烧上一把纸钱。我以为,这是前人为我们创造的一种“追远”的形式,如果没有了这种形式,可能不少人早忘了祖先。
我的老家村子里还没有集中的墓园,先人们的坟还散落在村庄四周的田野里,用父亲的话说,各家的坟还在各家的田头上。这自然是老话,土地早归为国有,哪还有他家你家的。
我家的祖坟在离村子三里外的小河边,每年填坟都很烦人。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圩堆都种上了植物,田间几乎没有道路可走,每次填坟回来都是一身菜花一身泥。
今年填坟有些特别。我是清明前的一个周日清晨与弟弟一同回家的。到家时,父亲已经准备好一条水泥船,船上装着水泥、黄沙、墓碑、纸钱以及母亲用锡薄折的元宝,几位本家叔叔已经在等我们。
爸爸说:今年用水泥将坟做好做牢,树上墓碑,做个记号,我岁数一年大似一年,说不定哪一年就走不动了,这样,做好后,你们每年清明回来烧点纸就行了。
爸爸说的是实话,老人家今年八十六岁,可谓风烛残年,哪能保证年年陪着我们填坟啊。
到了田里,目力所及,凡坟墓都是水泥做成的,区别只是豪华与简单。
我们做得算是简单的,仅仅在坟上加了一些土,在土上抹了一层不厚的砂浆,在墓门前立了一块墓碑。爸说,雨冲不走,水淹不没,就行了,等到我那一天,做成这样就可以了。我说,等到您那一天,会做得更好。爸说,做多好有什么用呢,有这份心就够了。
七八个人整整干了一个上午。中午请几位本家叔叔在我家吃了便饭。
饭桌上,爸爸与几位叔叔说,小坟滩(坟滩,方言,意即坟墓)的墓快要下水了,再不移走,就坍了。请人家算过了,移走要花一千块钱。
小坟滩,是一个人的绰号,算起来是我的本家爷爷辈,终老孤身一人,靠磨剪刀维生,六十岁上了五保。从我记事起,村上的大人小孩都叫他的绰号,说来有些不敬,我还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我曾为他写过一篇《蛇公》的散文,他是靠吃蛇渡过自然灾害的,也是村上唯一喜欢吃蛇的人,因此叫他蛇公。
一位叔叔说,他死的时候,不是留下三千多块钱,被大队干部收起来了吗?
爸爸回答,问过大队了,说是六七(六七是指人死后的第六个七天,那一天举行仪式,超度亡灵)用掉了。
叔叔表示不信,六七哪用得了那么多钱。
爸爸摇摇头不说话。
另一位叔叔说,支书都换了几个了,问哪个去啊。
爸爸说,他虽然是五保,但毕竟是我们本家,我们不管,还有哪个管啊,真的坍了,我们要被人家骂的。他死了十年了,每年清明坟都是我帮他填的,等到我死了,哪个再为他填坟呢,用点钱,做好了,就一了百了了。
我知道,爸说的意思是像上午用水泥将坟做好就一劳永逸了,再不需要填坟。
大家一时似乎有些为难。
我在一旁听着,不难发现,移坟的最大难题在一千块钱上,钱有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又一位叔叔说,再问问大队,有更好,没有再说。
爸说,我明天再去问问。
我对爸爸说,问问也可以,如果没有就算了,不要与村干部说多少话,不就是一千块钱吗。如果没有,一千块钱我出,你们几位叔 叔出点力,早点移了,省得我爸烦心。
过了两天,爸爸打电话给我说,大队干部说钱早用掉了。
我说,你们弄吧,钱我出。
爸的耳朵不好,打电话唯恐我听不到,声音总是很大。听我说“出钱”,爸很高兴地说,自己少用一点,为长辈用点钱也是应该的。
又过了几天,爸又打来电话说,已经移好了,水泥做的,还树了墓碑,总共用了八百五十块钱。
我说,我还是出一千,多下来的钱,算是您的辛苦费。
这当然是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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