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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稻田

时间:2011/9/28 作者: 苦雨 热度: 316449

 

                                                                  

    站在稻田边,青色的穗浪连绵起伏,阳光点点跳跃在禾苗之上,沿着风的浪口,父亲的想像是穿越四季的翅膀,由谷芽到穗条,由翠绿到金黄,将忙碌了一秋的金穗,割倒,在斛桶角上一声又一声,小心翼翼敲下饱满的谷粒,然后粒粒归仓。

    差不多每一个寂寞的黄昏,当村庄荡漾在波光潋滟的夕阳里,父亲都要躬身而行,把亲切的目光洒向稻田每一株青禾,攥在手心的幸福和欣然的微笑便在此刻深入到这一片稻田之中。

    可以说母亲生育了我,而父亲则养育了整个世界。

    父亲该是这片稻田最后的守望者。一顶破斗笠,一弯旧犁耙,一头老水牯就能概括父亲一生的形象。

    父亲经历过大跃进,食堂化,经历过文化大革命。那样一个刚从西方殖民国家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新生国家,经历了如此不切实际的激进和动荡不安,饥饿和贫穷因此是如影相随。食堂化时,一天二两米的裹腹艰辛,永远也填不饱父亲贴着脊梁的肚皮,每天父亲体内能量的“支出”和“收入”总是达不到平衡。这使得父亲记忆里对饥饿有着特殊的恐惧。当然,父亲和伙伴们也有独特对付饥饿的办法,那就是每次饭后,他们尽量减少运动量,就和衣躺在稻草堆上,睁着眼睛望蓝天,望白云,望飞鸟,让肚子里的米饭在“清瘦”的胃里能够存留更长的时间……

    为了解决温饱,父亲和伙伴们也会经常提一个竹篮,贼样的到生产队稻田里去偷稻谷。几个人偷偷摸摸的匍匐在稻田里,把饱满金黄的稻穗一把一把的用手剥落在篮子里。偷来的稻谷来不及完全晒干,就用钵子碾磨成白米,然后在野外搭起一个石灶,采集一些青色诱人的野菜,用沙钵熬成粥,躺在草地上美美的喝着,飘香的野菜粥便在父亲和伙伴们知足的笑声中散开,弥漫过悠长的岁月,一直迷醉着父亲的一生。

    但也有时候,村里生产队的队长会去稻田里巡逻,发现偷稻谷的孩子们后,大声的吼着追赶。父亲和伙伴们就会象一群受了惊吓的小鹿,嗖嗖的穿过田坎,越过小溪,飞也似的钻进树林作鸟兽散了。就是有时候免不了被抓住了,大人们也就是训斥一顿,然后把篮子收缴了事。谁会忍心要一群饥饿的孩子们去承担责任啊。

    每天放学摘金珠饭和挖葛根充饥也是父亲那个时候的必修课。下课铃声一响,书包往肩膀上一甩,父亲和伙伴们就往山上跑。矮小带刺的“金珠饭”树漫山遍野都是,红红的一粒一粒,一丛一丛的挂在枝头,在风中摇摆诱惑着父亲和同伴们的食欲。熟透了的金珠饭,看起来清香诱人,吃起来却是酸酸涩涩的难以入口。父亲和同伴把采摘金珠饭当成了一件快乐的事情,在树丛中用丰富的心灵演唱着那些久远的童谣:金珠饭,粟米王,我们的救命粮……然后闭着眼睛大把大把的把金珠饭往嘴里塞。

    记忆总会在红红金珠饭成熟的时候萌芽。每年,金珠饭熟了,酸涩的味道飘得满山满岭都是。我便随父亲去附近的山里转悠,在那些金珠饭树旁,采摘一些金珠饭,父子俩就坐在一起,把金珠饭放在嘴里细细的品尝。

    吃了几颗,酸得龇牙咧嘴的我就随手把剩余的金珠饭远远的甩在草丛里。父亲此刻却是神色凝重,一粒一粒的把金珠饭送进嘴里,细细的咀嚼。父亲静默在阳光和山风中,不容得我去打扰。我知道,父亲记忆的深处,一定在电光火石般回放着那一段一段已经消逝的无法忘却的历史章节。

    红红的金珠饭,让父亲在厚重的岁月和回忆中沉醉。

    品味中,傍晚却在不知不觉中来了,被夕阳涂抹得一身金黄的父亲,在回家的路上给我又讲“酸包谷”的故事。

 “酸包谷”故事的主人公是二黑爷。一次,二黑爷的孙子吃了一个煮熟的包谷棒后坏了肚子,来不及跑到茅厕,就在家门口的地面上拉得稀里哗啦。二黑爷从地里收工回来,看到地上拉出的几粒没有完全消化的包谷,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顺手拣起来,用水洗了洗,放到满口缺牙的嘴里嚼着往下咽,然后拉长着眉头说:“咋酸酸的,咋酸酸的呢!”乐得孙子在一旁拍手只叫。二黑爷和“酸包谷”的故事就这样在村里传开了。那个满口缺牙,站在历史背景里嚼着包谷籽的二黑爷,总让人笑不起来,相反,在心头泛起的却是“酸酸的,酸酸的”的苦涩滋味儿。

     萋萋青草下,二黑爷躺在空荡荡山那边的黄土堆里早已作古。站在二黑爷的坟前,二黑爷的影子和声音渐渐的清晰在我的眼前:“咋酸酸的,咋酸酸的呢!”

    我凝望着眼前杂乱的荒草,那些荒草堆下,我想,一定还有许多和二黑爷一样的故事被埋藏着。

    起风了,幽静的空山芦絮飞扬,寂寞得听不到一点声响。

    1957年冬到1958年春,人民公社响应国家号召,出动大量劳动力大举进行农田水利建设。爷爷被抽到一个大队修水库。父亲每天去给爷爷送中饭,所谓的中饭,也就是几个蒸熟的红薯。那天,父亲背着四个红薯,精疲力竭的走到工地,刚放下背篓一转身,却发现四个红薯少了两个。父亲一下子不知所措,落寞的身影孓然的站在水库的堤坝上,茫然的望着人群,茫然的望着爷爷。那段茫然的岁月刻在了父亲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困惑着父亲十岁那年贫乏苍白的历史。

    提起那些往事,父亲淡然的目光里,是飘过却又无痕的岁月。更何况,任何的往事中,或多或少都会隐藏着一代人的悲欢离合以及喜怒哀乐。正如我们这一代人,在拥有着优越的物质生活背后,却又多了许多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不解和缺失。

    我理解父亲,他对我们经常提及的一些陈年旧事,并不是忘记不了那个时代和那些历史,更多的可能是他想用他那些亲身经历的苦和痛,让我们学会怎样珍惜身边的那点点滴滴的幸福。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分田到户,农村的景象如一夜春风催开的千树梨花,桎梏人们思想的枷锁一下子被打破解放。“大锅饭”出工不出力,干好干坏一个样的时代终于划上了句号。父亲窒息、沉闷的生命开始逐渐的鲜活和清晰,终日委顿的腰杆一下子坚挺起来。在老支书家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一朵如豆的灯花摇摇曳曳,映衬着父亲沟沟壑壑的脸庞,在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合同纸上,父亲真切的懂得了这些是属于他自己的土地了。

     拥有了自己的稻田,父亲笑了。那天晚上,父亲彻夜未眠,对母亲一遍一遍的说,我们有自己的稻田了,我们有自己的稻田了。

     父亲是一个精明和能干的男人。除了有条不紊的侍弄自己家里的几亩稻田外,还在稻田里养起了鱼。农闲时间就去给人做下自学而来的木工,赚点小钱贴补家用。我打小起,家里的小仓库在父亲勤劳的耕耘中始终盈盈实实。

    日子红火了,父亲又开始在村里建起了第一栋新木房。建好那天,两匹红布喜庆的高高悬挂在屋梁上。红布下,父亲在阵阵的鞭炮声中,迎接着前来道贺和唱梁的人。

    唱梁的时候,父亲会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都可以唱梁。唱梁的人一边顺着梯子爬上屋梁,一边唱着美好的祝愿词语,诸如:手攀云梯步步高,伸开双手摘仙桃,左手摘桃千百个,右手摘桃万百双。请问主人家,要金还是要银?父亲就站在新房下面,大声说,金也要,银也要。接这唱梁的人继续往上爬:手攀一匹方,猪儿羊儿满池塘,手攀二匹方,儿子孙子满华堂,手攀三匹方,金银财宝满皮箱……到最后一匹方时就唱:手攀七匹方,五子登科状元郎,状元郎,恭喜主人放点炮仗,吹打一场。下面鞭炮齐鸣和一阵阵的唢呐声,淹没着父亲简单而精彩的幸福。之后,就会在屋梁上放上一些抛梁糍之类的东西,唱梁的人可以在上面把这些糍粑装满自己的袋子后,剩余的便可以往下抛到观看的人群里,大家就热热闹闹的哄抢。我清晰记得,父亲站在人群里,在别人艳羡的眼光里,骄傲的吧嗒着旱烟袋,在一个个悠闲的烟圈里,弥漫着他满足的微笑……

    只到现在,父亲都还一直在说,时代的变化真的有些眼花缭乱。到了九十年代,就在父亲日复一日演绎着乡村边缘朴实的生活时,一如既往的宁静生活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空气里弥漫和酝酿着让父亲不安的气息。零零星星的,村里一些青壮年,开始不习惯于祖辈肩膀上的犁耙了,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开始往城市迁徙。接着,一些和父亲一样年纪的人,一双泥腿,艰难游走于城市的边缘。

    父亲的目光始终无动于衷的散散游离于乡村的田野中。他固执地坚守着一种简单而平凡的生活。

    站在大片荒芜的田野中,父亲只是轻声的叹息,变得有些沉默,曾经忙碌的田野,只是疯长着拔节的蒿草。

    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看到那些从城市归来的边缘人,父亲有时候也和他们谈论一些话题,只是感觉很遥远。他们谈论最多的是城市的繁荣和发展,也有城市的灯红酒绿以及醉生梦死。

    当他们在乡村稍作栖息,再次扛起包裹挥手告别这些破旧熟悉的木房子,踏过那些飘着泥土清香的稻田时,父亲想,他们是否真的融入了城市的生活,成了城市的一员呢?

    但我想,城市有他们追逐的梦,乡村也有他们割舍不了的情。城市化的进程和发展,他们终会融入城市,也许是下一代,或者是更下一代。

    看着水田里落寞耕作的父亲和老水牯,我说,换一种方式生活吧,这是发展的规律。

   父亲握犁的手,在我话语中渐渐飘忽无力,老水牯的脚步也散乱无形。

   应该又是一个春天吧,父亲来到稻田边,亲切的目光和夕阳揉和在一起,深入到稻田深处,然后抓一把芬芳的泥土装进行囊,轻轻卷放下两只裹满泥土的裤管。

    在站台挥手的父亲,象是告别,象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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