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刚好十岁。那一年的飞机经常在我十岁头顶的天空盘旋,仿佛雨后的蜻蜓,抬头就能够看见它们的双翼。同我一起放牛的小娃子们见着飞机,稀罕的欢呼:举着赶牛的荆条,仿着飞机飞行的轨迹,时而拍一下自己的屁股,像骑在撒欢的小牛犊的背上,嘴里还“呜呜”地响个不停。时而从高处往下跳跃,俯冲向远方。远方的远方有一道风,赶着一股股麦浪,越过渐染的夕阳。
我当时正一板一眼地忙着修理脚上的人字拖鞋。邻家大姐举着两扎羊角辫子,兴冲冲地跑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还顾着修鞋呐!没看见天上的飞机正威武着哩!中国的南斯拉夫被炸了!中国要打仗了!”
我望着她又急又切,泛着红晕的脸,啥也不知,一愣一愣的,喝了一句:“中国打什么仗!你们在打仗哩!你替我修鞋,我替你打仗!”
她默然无彩地走了,对那群发疯了似的小鬼子们,报了一声:“只顾打仗!牛到哪里去了!” 也不见回声,声音平静的散落在葳蕤的草木里。
那些小娃子们已经四处隐蔽,伏在蒿草从里,纹丝不动,仿佛刚强得做一回邱少云似的。
大姐坐在山岗突出的石崖上,手里把握着一束从崖下擒回来的野花。夕阳洒满整个山岗,给这样的日子涂上一层金色的辉煌。天边有一道翻滚的鱼鳞,是一只飞机犁过的痕迹。我将修好的人字拖鞋套在脚上。欣喜指着那道飞机犁过的痕迹,对大姐喊:“哩!你看呶!飞机屙的尿尿咯!嘻嘻!”
大姐扑哧一笑,鬼灵灵骂我一句:“蠢货,是飞机尾巴喷出的气体。”
我望了望她,亦无言语。捞起背心,往头上一罩,横躺在杂草里。睡得迷糊昏沉。杂草的香味,还有那些在草木间或飞或跳臭屁虫释放出来的难闻的味道,一并细细探入鼻孔。而那些正忙着“打仗”的小娃子们拨动草木的声响,还有牛尾巴扫动草木的声响,以及那两个女娃热火朝天玩石子游戏(用手心抛出石子,用手背接住,翻来覆去,你来我往的多人游戏)时争论不休的声响,也在鼓捣我的耳膜。尽管这样,依旧不愿醒来。迷糊间有一种贪念。无关富贵,只求岁月恬闲。
其实我之前也放过牛仔的,只不过是叔父家的。那时,他未娶亲,只看管家里的牛,其他什事都不需做。然而他没有与牛相依为命,反倒与牌相依为命。有时候打牌懒得放牛,又怕家里骂。通常会很爽快地从牌桌上拿出一块钱来,收买我兄弟俩替他看牛。那年岁,一块钱对于我们的含义,就是能买好多东西了,至少能换来做梦寐以求的弹弓的皮筋和多少颗玻璃珠子了。而一把弹弓对于我们的意义不亚于猎枪对于猎人的意义。而那些哐当哐当兜在裤袋子的玻璃珠子更是让多少同龄小孩羡慕的把戏。于是我们兄弟俩天天盼着叔叔在家打牌,他又不亏,我们把牛仔服侍得妥妥的。不仅带牛儿去草木丰盛的地儿吃香喝辣的,更是让它体面光洁,远离蚊虫。好似活出了牛上牛的风采。
用荆条甩打牛肚子上的牛虻,然后将那些因吸附牛血肚囊硕大饱满的牛虻,按压在手掌里,像批斗地主一样用草将它们五花大绑,最后弄得血肉模糊,血迹斑斑。我们自当与牛建立深厚的阶级感情,那些隐藏在人民群众很深,滋生事端的吸血虫。是我们的头号公敌。俯下头伸手去捉那隐身在牛毛丛中的吸血虫,它们吃胀得鼓鼓的,好似一颗颗肉瘤子,捉住了,当然叫它们罪该万死。放在石块上,捣碎,撒土末,看它们还怎样吸血。最惬意的是,将牛赶进水塘里,让它洗浴。这会儿自己也脱光了身子,扑通下水摸田螺,或同牛激水仗(如若没有同伴的话),又或者捡一块石子,在水面上激浅层浪。还可以去打磨一块石板陀螺,亦可以用洋刀片截一段树皮做哨子,吹得满山岗的嘹亮。闷热冗长的下午就一晃而过去了。
也有棘手的事儿。老牛一般老道狡诈,能慧眼识别哪是草儿,哪是庄家,总爱犯事,一不留神就沾花惹草,明儿就会听见主人家站在山岗子上,拔尖脖子,磨破了喉咙哭天抢地一番,非逼得犯事的主儿认错。真是伤不起呀,山上的女人是老虎呀,半边天儿都在下雨打雷。牛犊子呢,血气方刚,喜好斗架。遇上对手,老远就闻出血腥味来。嚯嚯地奔上去,头一埋,角往直前。一卯上,扯也扯不开,扯也是扯淡。绝非点到为止,一般要分出胜负,而且是头破血流的。还喜欢时不时地离家出走,玩失踪。要你漫山遍野唤它,千呼万唤始出来,躲在草深处,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有时候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它却在牛棚里偷吃草粮。
记得有一回,我睁开眼睛时,天黑如盖,牛犊声四起。打仗的也偃旗息鼓了,忙着满山岗吆喝着,找寻四散的牛腱儿。有些已将牛赶下岗道了,人和牛呼呼喘跑的声息还在狂乱的空气里飘扬。伴随着漂亮圆润的儿童声:“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的花朵最鲜艳、、、、、”,牛犊儿扬蹄四溅。山风塑健。
我的饲养的那头黄棕色的牛犊迟迟不见影踪。它头顶好认白斑花纹也在愈来愈黑的夜色里消失了。我惊慌得哭天抢地,哭声嘹亮震荡山岗。大姐寻了许久,该找的地方都翻遍了,还是没有。到底是年纪长我几岁,镇定自如,平静慰藉我:“怕是它自个回去了,它顶聪明的。咱也回去算了,要不你老子该骂你了!”
我摇摇头,摆出一副找不着牛,就誓不回去倔强的样子,摸着眼泪,四处张望着。硬是大姐将我拽回去的。她嘱咐我要先去探牛棚里的虚实。如不在,再去找你老子寻牛。
果然在邻家弃用的牛棚里发现了它,拉牛绳子也不顶用,它敞开四蹄,愣是跟你拔河。淘气得让人又怨又怒,只得钻进牛栏里赶,它方才慢悠悠踏着小碎步走出来。到了自家牛棚,再收拾它的顽劣也不迟。牛栏门一栓,用牛藤条捣得它上窜下跳。这个时候,它倒放起泼辣了,呜哞不停。你在这边笑骂它,它好似通人性,知道你是假装生气,便又厚脸皮来着,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死活不动弹,让你好生怒气,也拿它没辙。
后来呢。
山野里除草剂用得越来越泛滥了,牛犊子食草的范围也跟着越来越少了。到处传来牛犊子吃食过除草剂,命不长,死剩多少的消息。父亲终是狠下心来,卖掉了日渐康健的黄犍牛,换上了小型的耕田机了,牛的地位也逐年下降,渐渐失去它应有的舞台,就如同我父辈这一代人,也逐渐力不从心,不愿种田养地,明儿就划算着外出奔命去了。放牛的那些娃儿如今安在?走在四方,归宿也在四方。那样平淡的安稳的岁月也走了,像家门前那条溪水。
现在站在田埂间,偶尔还能听见牛犊子“呜呜”声响,单薄清秋早晨,显得凄凉。像个寡妇的怨声,留守儿童梦靥里的哭喊妈妈的余音。呵呵,少年时光里的牛犊声一去不复返了!白云悠悠还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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