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爷爷常带我们去挖地菜。当迎面吹来的风不再刺痛人的脸,似乎一下子软化成如水的清凉,我就会很高兴,因为不久府河大坝两边的堤岸上深浅不一的绿色就会蔓延开来,爷爷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放着一把小镰刀,领着我们去挖地菜,回来包饺子。爷爷热情最高,一整天都笑呵呵的,我和哥哥也兴致勃勃,倒不是对挖地菜有多大兴趣:我乐得可以在河边草地上满处跑,看人家放风筝;哥哥则翻来覆去地在石头缝里找螃蟹。爷爷弓着背蹲在地上,用小镰刀轻轻一旋,一株野菜就连根挖起了,他笑着举到面前给我看,我皱着眉头跑开,对这种脏兮兮的玩意没兴趣,玩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催他快回去,幸而,他的篮子里也早就满当当的了。
我至今也不认识地菜,大概是和荠菜差不多的一种野菜吧。可是奶奶煮的地菜饺子的味道,我却一直记得。根上还沾着泥的地菜采回来后,用清水洗净,细细地切了,和了猪肉拌好馅,再鼓鼓地包好,入锅煮上个把钟头,锅盖一掀,雾濛濛的热气里一碗地菜饺子端上来。水蒸气里散发着地菜的清香,透过薄薄的外皮,能隐约看见里面淡淡的绿色,咬一口,一种地菜特有的香味冲了出来,微苦,又有股呛人的冲劲,细细咀嚼之后,齿颊间才感到余味悠长的清新,那是地菜紧贴着大地汲取阳光雨露的精华,蕴藏着春天原始而旺健的自然生命的讯息。可惜那时候我还小,不喜欢吃这种又苦又辣的味道,也尝不出苦辣之后的余味,还觉得地菜沾了泥,不干净,吃几口就推开了。后来,从书里知道,原来从古时候起,民间一直有在春天吃野菜的习俗,还把不同的野菜和在一起做成春卷,野菜的辛辣可以刺激身体发热,同时又有祛病功效,吃野菜不仅御寒健体,还寓意吉祥,俗称“咬春”。这时心里对爷爷奶奶抱有一丝愧疚,以前不但对他们精心做的地菜饺子感到厌恶,甚至觉得他们那种莫名的热情有些可笑,饺子想吃哪里都买得到,何必这么麻烦。现在,偶尔会想念地菜饺子,然而,爷爷奶奶过世很多年了,府河大坝的草地也改建成河滨公园,再想吃到就难了。
七月流火,不错的,在整个湿津津黏乎乎的夏天,暑热足以驱走大多数人的食欲。盼了大半天,终于盼到大火球落下的时刻。当夕阳的余晖带着慑人的、热烘烘的气息渐渐熄灭,各家的主妇就会拎一桶水往门前或是阳台一泼,地上就会嘶地冒起了热气。这时最辛苦的就是妈妈们了,在蒸笼一样的厨房里挥汗如雨。不一会大街小巷响起了喊大人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一张矮桌上齐整整地摆好了饭菜。一盘苦瓜炒肉,翠绿的苦瓜鲜红的辣椒粉色的肉丝;一碟皮蛋拌豆腐,和着鲜香的蒜泥拌好,再浅浅地淋一层小磨香油;一碗丝瓜鸡蛋汤,清清爽爽;当然,还少不了一份卤菜和啤酒,卤透了的猪耳朵薄薄切一小盘,再来一瓶冻得有三成冰块的金龙泉,晾凉了的擀面盛上一大碗,就可以优哉游哉地享受一天中难得的爽快时光了。怕热的,在家一边对着电扇一边汁水淋漓地吃,喜欢热闹的,摆在家门口宽敞地方,呼朋唤友,甚至小时候还见过那些住在河西的,为了晚上在桥上乘凉占位子,早早地搬一竹床菜在大桥的人行道上,稳当当对着过往的人和车自斟自酌。
在乡下,也别有一番风味的。我最高兴的就是每年暑假可以回乡下,除了整天漫山遍野地疯玩,还有口福可享。莲蓬、西瓜还有不知名的瓜果自不必说,印象深刻的是饭菜,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可是那些我都叫不出名字的亲戚们却尽心尽力地款待我们。自家发面烙的饼,麦香混合着柴禾燃烧的香味,再来一碗西红柿蛋汤,田里任我们挑的西红柿和家里鸡窝拣的蛋,简单却有滋有味。还有一次,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的女孩问我想不想吃点特别的东西,然后拉着我到屋后的荷塘,一片一片小心摘下荷叶,然后变戏法似的给我们端出了一盘炸荷叶,还有炸黄豆饼,炸菜叶子等等,简直是一席炸菜宴,虽然只是用面粉裹着炸,但我从不知这些东西还有如此吃法,颇觉新鲜,吃着也感到味道确实特别,油而不腻,香脆可口,那晚在她家门前,用门板当饭桌,大家围坐在一起,晚风送来清凉与荷香,乡村的夜空格外幽蓝,灿然的繁星仿佛触手可及,我咯嘣咯嘣吃了好多炸黄豆。
每年的“五一”前后,老妈就会出动,寻找我爱吃的一种美食,我不知道学名,我们叫它“早抱蛋”,其实就是还没有孵化成型就死在蛋壳里的鸡蛋。以前有位亲戚在养鸡场,经常送一些来,后来没有人送,居然很难找到了。有一年老妈为了找蛋,专程坐车去乡下,我听了不禁失笑,觉得她小题大做,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你喜欢吃嘛。其实,这种蛋炒熟后看起来跟鸡蛋没有太大分别,只是更硬一些,看上去倒像烧熟的板栗,可我就是喜欢那种Q的感觉,有嚼劲,而且这种蛋一般腥味更重,需要加更多调料入味,于是乎,油盐葱姜酱椒一起再加大火爆炒,出锅时那一股浓郁的咸辣鲜香的味道真让人食指大动。
对于嘴馋的人比如我来说,冬天尤其是过年是一年之中美食最丰盛的时候。别的都不用说,只是炸食就够丰富的了,而且吃法特别,实在是独具地方特色。和一位多年独自漂泊在外的叔叔聊天,提起过年,他感慨地说,最遗憾的是在外地吃不到滑肉。没错,在家乡,灌肠滑肉是和过年紧紧相连的,而灌肠别处也有,滑肉,却只在家里能吃到。
一到过年,必会被问到这样的话题,提起过年你会想到什么,或者什么是你过年最难忘的事,可惜从小到大的作文里都没告诉老师真相,我最难忘的就是家里炸滑肉炸藕夹炸豆腐丸子的时刻,在我,那就是过年的标志。家乡的习俗是三十初一一般不炒菜,“炒”和“吵”谐音,不吉利,所以就炸些食品煮来吃。我家总是把打扫卫生这些工作做好,然后在二十八或者二十九那天炸东西,预备好吃的安安闲闲的等过年,这对我来说,怎能不难忘呢。
一大早老妈就铺开战场,摆好阵势,盆啊罐啊簸箕漏勺鸡蛋面粉猪肉一一安置,生好炉子烧好油,就开始了。肉要切成一小条,肥瘦薄厚要均匀,然后裹上鸡蛋用力摔,这是关键,摔得越用力,肉越松软,口感才好。之后沾一层面粉入锅炸,这一般由我负责。这是一项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且需要细致与耐心。面粉要均匀,成型才好看,火候要看好,才不会炸不熟或炸焦掉。等捞出锅时,已是一块块油光灿灿、香喷喷的炸滑肉了,咬一口,外酥内嫩,又松又软。若以为这样吃,就太简单了。滑肉之所以称滑肉,因为它是煮来吃的。用小火煨一罐香浓的高汤,加了蔬菜粉丝,倒入滑肉慢慢煮,硬而脆的滑肉不一时就变了样,灿灿的金色变成浅浅的淡黄甚至乳白,浓浓的汤汁渗入,舒展开肉片的每一丝筋络,注入饱满的汁液,拈一片,浓郁爽滑,入口即化,甚至煮的时间久了,肉质太松,根本无法用筷子夹起。曾经看朱自清的一篇文章,说冬天最难忘的是和父亲一起围着一口小铝锅煮白豆腐吃,其实白豆腐有何滋味,难忘的不过是父子相聚的温馨,所以才说“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着煮滑肉,不也是过年最让人温暖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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