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放暑假,我开始学游泳。闷热的午后,涨满潮水,我潮信一般如期而至。滩涂上,其实并不适合游泳,浅浅的海水,厚厚的滩涂,未等你的泳姿伸展,脚丫子已遭遇滩涂,滑溜的泥层很容易失去重心,我常常跌得满嘴泥水。但我依然乐此不疲,停泊的船只也成了游泳的凭依,我会抓住竹枝般粗细的缆绳,趟过滩涂,向海里游去。我就似夏天的水鸭子,总在夕阳的催促下,悠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平时对我们不加管束的父亲,有一天忽然要我别去游泳了。叮嘱的无力拦不住热情不减的我。第二天回家时,父亲严厉地呵斥了我,并且告诫我,邻村的男孩在游泳中不幸溺水身亡,如果我再不听,就会得到一顿狠打。
但当时年少的我是无法体会长辈的忌讳和父亲的担心的。只时迫于飞舞的棍子,便从公开转入地下。趁着大人休息,我就偷偷地溜出去,然后光着身子,在海里畅游一番。并知趣的不等潮水退尽,就沿着滩涂往上爬,在小溪里洗掉咸水和污泥,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家。
可是父亲果真狠狠地揍了我,并下了最后的禁令。狡辩在事实面前不堪一击。我的身上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污淖,而一路留在滩涂上的脚印也轻易地被父亲捕捉。
游泳活动被无情地中断了,我把原因归罪于滩涂。暑假剩下的时光里,我只能坐在矮矮的沙丘上,想象着天地间一场最旷日持久的战争。我幸灾乐祸地等着海水淹没滩涂,与岸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即使顽强的滩涂总在瞬时就会摆脱潮水的包围,也一直未能减轻我对滩涂的厌恶。
我的家乡有着县域间最漫长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蜿蜒逶迤的沙滩,滋养着众多的摄影爱好者。小南却独辟蹊径,专以滩涂为拍摄题材,这让我很反感,所以小南要我帮忙带团拍摄时,我就没答应。小南怕我当面回绝,给我寄来了一本图册。这些相片是小南几年来陆续拍摄的关于滩涂的剪辑。随着我的不断翻阅,我竟有了一种真诚的感动。在光与影的世界里,不引人注目的滩涂竟焕发出一种灰亮的色泽。整齐划一的竹子,牵扯缠绕的渔网,让灰色为主色调的滩涂生动起来;蹒跚的归人,闲置的小舟,使孤寂为背景的滩涂鲜活起来。这一帧帧图片似阵阵春风渐渐融化着我心底尘封的厌恶。
小南关于滩涂的作品能脱颖而出,让我感到惊奇。滩涂的本质决定了作品只能是暗色调,而能引起评委们的注意,是由于滩涂的独特,还是另有其他内在的原因呢?
在颁奖会上,摄影同行要求小南安排到滩涂拍摄,小南上网贴了几幅图片邀请同行者,结果应者蚁集。小南让他们组团分批而来,最近来的人多,于是就要我帮忙了。
小南踩了几个点,既有俯瞰海涂,进行全景拍摄的山顶,也有深入滩涂,进行近距离拍摄的海边。带团的日了里,每天在拂晓前就要赶到拍摄点,回来时常常已是华灯初上,我要安排全团人的车旅食宿。但比起那些拍摄爱好者,常常为了一丝天光或一羽鸟翼守着镜头几个小时,我的辛苦根本不值一提。这时正是紫菜季节,滩涂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他们都收获颇丰,满脸欣喜。
台风前夕,为了安全,摄影团提前回家,只有小余夫妻认为台风是拍摄的好机会,执意要继续留下来。带团的这段时间,小余夫妻跟我混得很熟,又是小南的好友,我们都不好意思拒绝。
没了带团的压力,我们轻车简行,沿着海岸线随处逗留。台风来临之际,云行加速,天空开始着色,各色云彩不断变幻着。云层包围的阳光穿透云隙,照亮那一方滩涂上残留的水渍,就象投影机将图象投射在银幕上,剧情就要上演。小余夫妻好象意识到什么,紧急刹车,然后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朝着滩涂跑去。
原来一只白鹭正缓缓从南飞来,一会儿在滩涂上空盘旋,一会儿收翅低飞,忽而俯冲而下,忽而又振翅高飞。白鹭就象一位自然的舞者,在天光水影间的舞台上恣意展示自己优美的舞姿。
我离得太远,听不清小余夫妻的交谈,依稀听得,他们是观鸟会的会员,正为了一场摄影活动拍摄一些关于鸟的作品。此时,白鹭已收束洁白的羽翼,徐徐停落在滩涂上,就在一瞬间,只见白鹭惊慌欲飞,却飞不起来,大概是被缯网一类的东西钩住了。小余夫妻已顾不上解救白鹭,他们慌乱地摆好镜头,不停地按下快门。看他们兴奋的样子,似乎那受伤的白鹭痛苦挣扎的作品,可以让他们获奖吧!
远远的,有一个黑影出现在岸边,在滩涂上,象穿了溜冰鞋一样,忽然快了起来,迅速地靠近白鹭,娴熟地解开羁绊,抱起自家孩子一样怀抱着白鹭,然后迅速离开,到了岸边,弯腰解下脚上的滑板,一路小跑到岸边的小石屋。一炷香功夫,老人又出现在滩涂边,向上张开手臂,放飞白鹭。
我记起来了,这老人叫水伯,当时滩涂上准备建一个停泊渔船的港口。水伯带着周围村庄的村民,到政府上访。他们诉求的理由是,一旦建了港口,不仅影响村民每年的收入,而且也将破坏滩涂的水质环境,使滩涂沙化。后来环保部门参与了论证,最终使港口的建设计划搁浅。
小南酬谢了我一台长焦相机。有一次,我背着相机来到水伯的小石屋,水伯的住处很零乱,光线也很暗。水伯告诉我,他儿子在城里工作,叫他去,住了一段时间,呆不住,又回来了。他已习惯了乡村随意闲适的生活,心里也舍不得这片滩涂,虽然已不需要象年青时再到滩涂上讨生活了,但每天看着滩涂心里会觉得无比踏实。每当候鸟迁徒的季节,会有大群的飞鸟经过滩涂,那时他又会忙碌起来,救护一些受伤的鸟儿,不让顽劣的小孩靠近飞鸟。
滩涂里盛产着无数的贝类和鱼虾,村民可以随时下菜园般地掘取和采摘,滩涂对于村民来说犹如农民手中的土地,而且可以不必象农民四季耘耕,才会有收成。但是就象土地不能荒废,滩涂一样需要村民进行经营和养护,否则也会减产甚至绝收。我忽然理解了水伯不能离开的心里,因为正象农民离不开土地,他也把根留在了滩涂。
临走时,我叫水伯站在滩涂前,给他留影。定格的相片里,水伯满脸沧桑,滩涂亘古静默,相融处有一种永远的平和。我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不去也无妨,我想这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滩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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