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碰到老程的时候，我正急着去办一件事。老程一把将我拉到路边的树荫里，便开始和我交谈，确切一点说，是向我演讲。面对我一个听众，老程一手扶腰，一手捏了根烟舞动着，眉飞色舞。有好几次，他手中的烟差点燃到了我的鼻子上。我向后撤了一步，老程立即又跟上来，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他说话的声音挺大，惹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向我们侧目。老程谈的是关于文学的话题，我很乐意听，有时也想插上几句，但很快就被他滔滔不绝的声音打断了。我便笑，继续站在那儿做出一副很虔诚的样子聆听。后来话题不知怎么扯到诗歌上，老程把手一扬，摇了摇头，说：“诗不养爷！”目光随之暗淡下来。这句话，我听他说过许多次，差不多成了他的口头禅。

    大概二十年前，老程就在诗坛上声名雀起，在省内外刊物上发表了不下百余首诗歌，并屡屡获奖。后来老程下海，四处承揽工程，天南地北满世界跑，把诗歌当作一枚咀嚼过的橄榄，随手给扔了。直到有一天，几位新结识的朋友来找我，说老程那里有书要卖，问我去不去看看，还说他的书已经被人拉走了好几板车，再不去，就没有了。我这才隐约感到老程的境况大概有些不妙。果然，来到他的书房一看，里面早已一片狼籍，靠墙四周一人多高的铁皮书架，全都空落落的，如被收割过的土地，荒凉而萧索。我很诧异，说，老程，你怎么舍得把书都给卖了？老程一脸无奈地说，我现在急需进一批原料养蘑菇，钱不够，不卖书卖什么？别人买我按五折，你们是自己的兄弟，就算支持我，按七折。说着，把一把算盘递过来。

    老程曾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听说有一次他到朋友家做客，看中了人家的几本书，当即把身上穿着的一件西装脱下来，非要跟人家换不可，对书的痴迷，几近癫狂。现在，老程节衣缩食，辛辛苦苦攒下的几千册书，已散落人手，着实让我不解。老程没容我多想，把手一挥，说，走，到我的蘑菇养殖场去谈，便带头一步跨出门外。老程的蘑菇养殖场，租用的是一家废弃的粮管所仓库，在荒郊野外，有十几亩地，一幢年久失修的办公楼，缺门少窗。平时，老程一个人就在这里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他说，一个星期进一次城，买点煎饼和咸菜，有时饿得难受，也想到街上买个油饼吃；又一想，一只油饼一块钱，够买一张邮票和两个信封，又忍了。说着，老程从一张破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一大摞稿子，散发给我们看。老程说，我每天坚持写一千字，写不出来不睡觉；不过现在主要写散文，诗早不写了，诗不养爷。老程嘴上这么说，但在我们的怂恿下，他还是把二十年前发表在《雨花》上的一首抒情诗找出来，很认真地用普通话大声朗诵给我们听，尽管最后仍忘不了说一句，诗不养爷。

    在老程的蘑菇养殖场，我们始终没有看到一只鲜活的蘑菇，却看到院子里到处长满齐腰深的野草，正如老程那乱蓬蓬的头发，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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