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哭声中长大了。我背着书包上学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改不了小时的毛病。长大了的我仍然常常做一些让大人们认为很“呆”的事。“讨饭货”三字仍然是妈妈责骂我的专门用语。我会将自己的铅笔、橡皮送给别人,宁可自己没有用;我会在别的同学受人欺负时勇敢相助,宁可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虽然我的成绩不错,老师也常常表扬我,说我将来有出息,但在妈妈眼里,我始终是一个“讨饭货”!
也许,我真的将来会成为一个“讨饭”的角色?我不知道。小小年纪的我没有这样的远虑。现在想来,妈妈也不愿有这样的结果。这只是母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一种迫切心情罢了。
有一年的春节前,已经放了寒假的我在家做了一会儿作业,有点无聊,就到前面的庄上去玩。路过王奶奶家门口,看到王奶奶正在家中蒸年糕。王奶奶喊住我,给了我十几块年糕。我拿在手上,一边跑一边吃。农村的孩子,平常很少有烧饼麻团之类的东西吃,谁都盼望着过年大人早点儿蒸点心呢!可是爸爸妈妈们总是不慌不忙,总要等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蒸,孩子们是早已流过几回馋水了。这王奶奶,是每年最早就蒸点心的,每逢这时,孩子们就喜欢到她家门口玩,甜甜地叫一声“奶奶”——谁不想吃那香喷喷、甜丝丝、粘呼呼的年糕呢?我一连吃了好几块,正好路上遇到了二黑和春根,就将其余的分给了他们。
回到家,我告诉妈妈王奶奶给年糕的事儿。妈妈问:“年糕呢?”我说:“吃了。”妈妈大惊:“十几块年糕吃下去不吃伤了?”我说:“分给二黑、春根他们吃了……”妈妈的脸沉下来,骂道:“讨饭货!”
给二黑、春根吃有什么不对?这本来就是人家给的啊!我有点后悔,不应该告诉妈妈。
二黑、春根是我的同学,也是很要好的小伙伴。暑假中,他们到我家来玩,想吃玉米秸杆,我二话不说,就会到河边自家的玉米地里掰上几根;礼拜天在我家做作业,只要外面响起货郎担的铜锣声,我都要找出几块旧渔网,或几只旧胶鞋,去换上几块糖给大家一起吃。从小我就养成了大方的性格,能有东西给人吃,自己感到是一种乐趣。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呆”,更不认为这样就会成为“讨饭货”。相反我倒认为妈妈真是太小气了。
春节后,一般每户人家都会储存一点过年时剩下的晒干了的馒头、年糕,以备春天来客时青黄不接之需。而孩子们是不知道大人们的难处的,肚子饿了或馋起来时常常会想着法儿偷吃。我家那时每年春节都会多蒸一些馒头、年糕,晒干后装进一只小龙缸里,放到父母房间里。有一次放学路上,我、二黑、春根三人谈起谁家有什么好吃的,谈得馋水下来了,就定了一个协约:每人每天轮流带食物到学校来吃。于是,每隔两天,我早上吃好早饭后,都要拎着书包偷偷地跑到妈妈房里,掀开梳桌里边小龙缸上的盖儿,从里面拿上几个晒干的豆沙馒头,放进书包,然后再盖好缸盖,跑出房间去上学。下课的间隙里,我们三人就躲到厕所外边分吃馒头。有时课间来不及吃完,就在上课的时候吃,只要老师转过头对着黑板,我们的牙齿就偷偷地咂动起来。
这成了我们一天中最大的快乐。虽然有时二黑、春根带的不过是山芋片、萝卜干之类,偶尔我也感到有些不平,但还是被那充溢其间的童趣陶醉了。
有一天,妈妈掀开缸盖,发现一小缸馒头只剩下一半,大惊,说是出了家贼了。放学回家妈妈就审问我。我想撒谎说不知道,但一想到老师教导的“从小要诚实”的话,还是如实招认了。“讨饭货!”妈妈发火了,顺手拿了一根小木棒,照我屁股就打。“讨饭货!吃里爬外!一点尖酸气都没有,养你有什么用!”我忍着,不哭也不喊,僵僵地站在那儿。大概妈妈心中舍不得了,丢下棒儿,抱起我,倒先哭起来:“儿啊,不是妈心狠,是家里穷啊!又要吃,又要穿,这么一大家子……”
妈妈的打骂,妈妈的哭诉,让少年的我、懵懂的我突然醒悟过来,一下子,我好像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从此,我们的“协约”毁了。一心只想着“吃”的年代也渐渐地离我们远去。
如今,我终于如老师所说的有出息了,生活也终于过得殷实而大方起来了。但是,我却怎么也忘不了童年“讨饭货”的故事,我更忘不了贫穷日子里那纯真的友情。我讲给妻听,妻刮我的鼻子,说:“怪不得住房让人,奖金不要,遇到捐款献爱心带头掏腰包……讨饭货!……”妻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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