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的母亲和已经年迈的哥哥姐姐们倒是常常谈起故乡的风土人情,故人故事,连我也潜移默化地在脑海里构建出一幅故乡的美好影像。浅浅的、缥缈的、时有时无却令人魂牵梦绕。到故乡去看看,印证一下母亲不止一次描述过的事物,一直是个影影绰绰的愿望,存在我和丈夫的心底。
丈夫曾经两次到烟台、蓬莱出差,因有同事相伴,不好单独行动,回故乡看看的念头一闪即过。再说,真的利用半天时间回到故里,奔谁去呢?
这次,机会终于来了。我陪丈夫去山东游玩,行程的重点便放在回老家看看。奔谁去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我们谁也不奔,就奔着故乡那片土地去!
中午时分,我们从蓬莱阁下来,立即向故乡进发,开始了这次目标明确的寻根之旅。那个地方叫南王寨里村。经询问,现在已经不是纯粹的乡村了,行政区划改称“蓬莱阁市南王办事处寨里村”,从市内有公交车通达。
坐了二十几分钟的公交车,到了南王。下车后,不知寨里村的方向。见车站附近一处小饭店门口,有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吃饭。我们上前冲着一位老者询问:“麻烦打听一下往寨里怎么走?”一个年轻女孩子接话说:“你们到那里找谁呀?是不是找我呀?我就是寨里村的。”面对她的调侃,我们一时语塞,半天才回应:“我们不找谁。不,我们找……你姓什么?”女孩说:“我姓刘。”“对不起!我们不找你。我们找姓纪的。”大家笑了,我们也笑了。小姑娘接着说:“哎呀,寨里村姓纪的可多了去了,你找哪一家呀?”“……我们不找哪一家,……你就告诉我们怎么走好了!”她放下筷子,站起来,指着前面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说:“你们就跟着那个骑车的走就行了,前面不远就是寨里。”
家乡就在眼前,我和丈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身上背的背包也不觉得沉重了。很快到了村口,我们看到有几个人在忙碌着,上前一看是在装车。老老少少三五个人正把已经装箱的葡萄集中到路边,然后装上卡车。丈夫上前首先做自我介绍:“我姓纪……”话还没说完,那几个人暂停手里的活计,用眼光把我们围拢起来,并异口同声:“我们也都姓纪!”
丈夫高兴地说:“这是寨里吗?”大家肯定地回答:“没错!”丈夫这才心里有了底,兴奋地对大家说:“那咱们就是一家子了!”乡亲们愣了,可能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在犯嘀咕,这是从哪里来的两个东北口音的“一家子”啊?丈夫解释说:“我姓纪,叫纪仁明。我的爷爷叫纪元亮,父亲叫纪有之,他们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过。这里是我们的老家,我们到蓬莱旅游,顺便到这里看看。”一位中年人这才醒过神来:“啊,是这样。元亮这个名字很耳熟,听老一辈的人讲过,我没有见过。哎,四叔,你知道纪有之这个人吗?”被叫做四叔的老者有八十来岁,过来磨叽半天,弄不清楚“有之”是哪两个字。中年人说:“这个四叔也范‘有’字,和你的父亲是同辈人,可能与你祖父元亮那支比较近。但是他年岁大了,糊涂了,说不清楚。我这里正忙着发车,不能陪你们进村。你们家的老房子就在村中央一个小广场边上,你们先过去看看吧!”刚进村就碰上族人,可见那个小姑娘的话一点不假,老纪家是个大户,姓纪的人真不少。
没走几步,小广场到了,不知丈夫是什么心情,反正我的心跳加快许多。那座老宅就在眼前。那是一座砖石结构的四合院,四面的正房、东西厢房以及前面的门房都完好无损。总体结构比较高大,四周的院墙也有一人多高,夹在周围的新式民居中间,很是突兀。它虽然十分老旧,但是,仍然敦敦实实,当年的华贵气派仍在。
老宅的墙基有两米高,由整整齐齐的条石砌成,上半截是青砖青瓦。木质的窗门呈深褐色,一看就知道是房屋原配的老古董了,不像是后来换过的。院门半掩着,贴着大幅的对联,肯定有人住。我们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就急不可耐地闯了进去。院子里很宽敞,但是破败不堪,野草丛生,柴火垃圾横陈,看得出有一条踩出来的小路通向正房。我们急切地想了解一些这座房子的情况,但是,进屋后,只有一位老妇人木然地坐在炕上,对来客没什么反应,让我们很失望。
丈夫默默地在院子里到处察看,前院瞅瞅,后院看看。摸摸光滑的外墙壁,蹭蹭窗根底下的老磨盘,像突然得到一个宝贝放在手中细致摩挲把玩一样。我则打开数码相机,丈夫看一处,拍摄一处。从墙角的石刻,窗棂上的雕花,到门楼上的暗旧的彩图,楔卯,每一间房的每一扇门窗,及窗下半扇磨盘,点滴不漏。
我们正忙得不亦乐乎,敞开的院门突然进来两个山东大汉。其中一脸色红润的中年人问我们是从哪里的,到这里干什么?一副警惕性很高的神色。丈夫赶忙上前把缘由和他们讲了,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几个村干部刚开完会正吃饭呢,有人说这个院子进来生人了,我们以为住在这里的孤老太太出了什么事,就跑过来了。”他接着自我介绍说:“说起来,咱们是本家,我也姓纪,范‘仁’字。但是,听老一辈人讲,咱们两家支系离得比较远。”丈夫高兴地说:“那咱俩也是远房堂兄弟呢!”“就是!就是!这样吧,我领你到我父亲家坐坐。他老人家年纪大,知道的事情多,你们不但能了解点你们老一辈的情况,还可以看到咱们老纪家的家谱呢!”我举起相机,不失时机地给这一对遥远的兄弟两个留下永远的纪念。
路上,从另一个村干部口中得知,我们这位堂兄弟是村里的书记。他见我们对老房子感兴趣,又热情地介绍说:“这房子是村子里年岁最久的老房子,最少有200年的历史。当年,你们家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挺有钱。据说这墙上的一块条石就是花一个银元买的。”他指着院门前横着一面墙说:“这个广场上原来还有一座四合院,也是你们家的。土改时都分给别人了。后来房子倒塌了就都拆了,就剩下这一堵墙了。”我们站在那里,望着眼前这堵修整得齐齐整整的矮墙,未免生出些感慨。
在老宅周围流连一阵子,便跟着村支书向村子东头走去。路过的房子由于修建的年代不同而风格各异。有的房子镶着色彩艳丽的外墙砖,铝合金窗户,宽敞明亮,像城市郊区的别墅,和祖居老宅的颓旧形成鲜明的对照。
村书记老父亲的家到了,他的父母亲都健在。我们受到两位老人热情地接待。在我眼里,热情的标志就是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问了三次“你们吃了晌午饭没有?”当他们得知我们是老纪家的后人,要看看家谱时,就互相帮助着,一点点回忆那个抄家谱的本子放在什么地方。老太太一声不响地到处翻找,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丈夫一再言不由衷地说:“别找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最后,老人终于把那本家谱摆在我们面前。家谱是一个白纸钉的本子。有十几页。封面上用毛笔竖着写两行繁体字:“万发克丕重,宏昌永吉祥,世肇善元有,仁义德思扬。”这二十个字,一直镶嵌在我们祖祖辈辈的名字之中,并一脉传承下来。
从家谱上一串串人名中,丈夫顺利地找到自己祖父、伯父、父亲的名字,得知村书记的父亲叫纪有国,和我的公爹是远房兄弟,我们应该叫他们叔叔婶子。从家谱排序上看,我们两家隔得确实很远,不但出了五服,甚至更远。但是,许是心理作用吧,我看他们父子的模样,和我的公公、丈夫的眉眼非常相像。
这个手抄本的字非常漂亮,让人根本想象不到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眼前这位远房叔叔写的。因为时间紧,我们不可能字斟句酌地研读家谱,只是粗略地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并把重要的几页用照相机摄下。读序言的时候我和丈夫竟有了意外地发现:我们蓬莱这一支纪姓,是近年来名噪一时纪晓岚的后代。但愿在刚落地不久的小孙子身上能寻找老祖先的基因传承,博学,机敏,幽默……哪怕有一丝一毫也好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过,当我们向两位老人告别的时候,丈夫没有忘记把兄弟姐妹儿子孙子侄子的名字郑重地续写在家谱上。为了多喝口家乡的水,在村支书家,我把泡了茶叶的塑胶水瓶灌得满满的,留着路上喝。
因为我们的下一站是长岛,需要在蓬莱港口上船,村书记说:“你们就不用上车下车倒腾好几次了,我开车直接送你们到蓬莱码头。”农民家的房子贴外墙砖,室内和城里一样装修已经让我跟到惊奇,一个小小的村支书家有轿车,更让我诧异。我说这车是村子里的公车吧!支书说不是,是我自己家的。他说现在我们村的农民栽种水果,都富裕起来啦,家家户户每年赚个三万五万,不成问题。赚个十万八万的也不是新奇的事。
我们在自愧不如的感叹中来到村口。支书用手机喊来一个本家侄子。据他说,这位侄子的家系和我们这支比较近,因此,丈夫对这位高高的,瘦瘦的三十多岁的农民说:“你范‘义’字,和我儿子同辈,不好意思,我得叫你大侄子了!”他笑了笑说:“没什么,该叫的么!”村书记对他说:“沈阳的这两位客人是咱们的本家,大老远地到咱们这寻根访祖来了。他们想吃点家乡的水果,我家的樱桃,早过季了,你从园子里摘点葡萄和苹果。”他二话没说,就钻进果园里。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把一大兜苹果葡萄送到车里。我趁这个空当儿,在路边的果园里抓了两把土装进塑料袋。村书记问做什么用,我告诉他,回沈阳后,洒在公婆的坟上。他十分理解地点头称是。
20分钟后,淋风沐雨200年的老宅很快脱离了我们的视线,寨里村也渐行渐远。我这才想起应该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照相机装进包里。我想,我们今天做了一件大事,不但看到了故乡的山山水水,留存了故乡的影像,带走了故乡泥土,解了丈夫多年的乡愁,而且还留下对故乡新的思念。不但是哪片热土,还有故乡人的一腔古道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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