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赖建文

 

记忆里，父亲是个极其坚强的人。听母亲说，文化大革命时，父亲被打成坏分子，三天两头在各种大会小会上被群众批斗。有一次批斗会，县革委会的头头亲自出马，从晚上六点一直批到凌晨一点，一同被批的几个“典型”最后都“扛”不住,痛哭流涕，“供认忏悔”，唯独父亲“死不认罪”，从头至尾,不见一滴眼泪。
母亲的描述我不能不信，自懂事起，到二十岁参军离家，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父亲流泪，九七年冬，可恶的病魔夺去了我亲爱的母亲，全家上下悲痛不已，嚎啕大哭，同样伤心欲绝的父亲，却硬是没有流泪。
那件事，使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的父亲，他，没有眼泪。
第二年冬天，我应征入伍。十二月九日，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子，天气清冷，寒风习习。早饭后，县里所有的新兵都一身崭新的军装，集中在武装部大院的篮球场上，球场的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送行的亲人朋友，父亲也在其中。县里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领导亲手为我们戴上红花，一一握手，并殷切叮嘱，“小伙子，好好干，为家乡争光。”所有新兵都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我站在队列里，无意中，看见主席台后面有几个家长，在偷偷地抹泪，看见有父母哭，我下意识地回头寻找父亲，在身后不远处，我看见父亲静静地站在人群中，脸上依旧是熟悉不过的眼神，平静中透着期望。
仪式结束后，便是正式启程，在接兵干部的组织下，我们井然有序地登车入座，登车完毕，旁边送行的人便像洪水一样包围过来，密密匝匝地挤在门窗外面，送东西，嘱咐叮咛，有些人悲痛难禁，哭出了声音。现场的空气充塞着离别的悲伤，一向自诩坚强的我内心也不争气地涌起了涩涩的感觉。父亲挤到车窗外面，叮嘱我，“注意安全，到了部队要听话。”也许被四周的气氛感染，父亲的语调也有些异常， “爸，你放心，我知道。”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用平素大大咧咧的口气应着。
很快，出发的时间到了，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偏过头，想和父亲道个别，却意外地看见窗外的父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父亲的泪水震撼了我，我怔怔地看着窗外的父亲，刹那间，鼻子一阵酸楚，内心感情的潮水好像猛然间被人开了闸，奔涌而出，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别过头，任凭泪水，肆意横流。
似乎就在那一瞬，我读懂了父亲，批斗受冤，父亲不流泪，是不想；母亲去世，父亲不流泪，是不能。而当他面对即将远离的儿子时，他再也没必要掩饰自己的难以割舍。
原来，父亲并非没有泪。
骨肉情深，父爱如山！这个沉甸甸的道理让我刻骨铭心。
从此，父亲那沾满泪水的脸便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了激励我拼搏上进的永恒动力，入党，考军校，专升本，评先评优。每取得一个成绩，每获得一次进步，我都迫不及待地告诉父亲，每次，在报喜的电话里，我都仿佛看见父亲那沾满泪水的脸，绽开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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