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阑珊,转眼过了收割的季节,即将人冬了,我一如既往地这么困觉着。而今我的家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逃亡”。年轻的儿子远离白发苍苍的父母,丈夫离别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南下,一如既往的南下。
我的故乡,一度狂妄的夜郎。我们是蚩尤的子孙,有着迁徙的习性。战争的败北使我们从繁华如织的中原迁徙到偏僻的西南,自东向西的迁徙决定了没有回头的可能,南临沧海,西比丛林,北依朔漠。是的,不能再迁徙了,皇帝还算仁义和明智,留给我们这偏僻的余地,避免鱼死网破的可能。我们也累了,于是我们停下脚步开始习惯定居。这是一种文明的苟延残喘,也是失意的自嘲,是的!我们是蚩尤的子孙,也是华夏的一族。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曾经把伤痕当酒窝。为了生活的改观,同时也为了命运的抗争。至今仍然稚嫩的肩膀接过曾经年轻的长者的流浪的担子,开始新一轮的征途。而曾经的长者如今却成了守望的一群。常常于某个村口望眼迷离,泪眼婆娑。他们开始体验当年父辈的辛酸,走的仍然是祖辈不变的归程。柔弱如花的少妇卸下昨日姑娘的粉妆,过上了父母的生活。一边手抚长辈的白发,一边安慰不安分也不懂人世的幼儿。作为生活大地上永远奔忙的一群,没有昼夜。曾经我也怀疑这是一个母系的氏族亦或女权的社会。男人在这里只能算是偶尔的点缀,拥有男人的家庭是那么的和谐,是留守家庭充满饥饿人群的“白馍”。长者需要的只是看看昔日膝下环绕的儿女,奢望着儿女的远方带来的一声问候,幸运的可以从电话里勉强捎去一丝关怀:“孩子,别累着,注意身体,多保重!”这是一个颠倒的黑白,残酷的现实。堆成老人眼睛里不眠的守望。于是,他们开始痛恨自己曾经年轻,开始后悔年轻的旅程;开始愧疚自己当初的父母。柔弱的少妇夜曾梦里醒来,手抚枕边冰冷的一角,那个昔日温柔的角落;那个柔软经不起碰撞的空间。她们需要丈夫的只是再握双手的温热,来抹去那双肩上的层层厚茧。而如今岁月如刀,雕刻着自己年轻的脸庞。往往想念着那个飞瀑下轻拾水滴粘湿她们衣衫的青年;想念那个许下伴她日月星辰的偌言的季节;想念着那个轻拈香梳帮他梳理青丝的温柔的早上。往往夜里冰河人梦,泪湿枕边。年幼的孩子不懂什么是父爱,只能盲目的寻找一种虚无的坚强和阳刚。他们找不到一棵大树作长久的乘凉,只能在年轻母亲的雨伞下躲躲藏藏在生活上同母亲一起奔波辗转,无意间培养了他们继续父辈流浪的本能。秋季过后,枯叶纷纷,大树成了一处若有若无的摆设;成了不能遮风避日,挡风抗寒的枝枝架架。终究,孩子毕竟只是孩子,只能在秋天的黑夜里用冬天的风声卷缩在墙角孤独地哭泣。去的人还没有回来,新人也还要离开。
曾几何时,我也是留守儿童中的一员,父亲于文革间被摘去了一切有关文化的光耀。被迫混迹于南下茫茫体力流浪的一群,没有时间,没有地点。以一种存在漂浮着,信息杳杳,不可追,问不到,也不敢问。害怕一种约定的等待有天终于被自己的好奇无情的摔碎。总是常常于小伙伴的儿戏间感到极大的疼痛,“哈……你爸爸不回来了!”,是吗?我有点伤感地怀疑自己曾经有过父亲。母亲总也微微困惑,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母亲不信迷信,但是却也为了父亲拜过菩萨。我想这谁都没有权利去指责去嘲笑。想念父亲的时候我们常常没有一些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作为可以依靠和安慰的背景。母亲只是常常对我们说:“你爸爸应该快回来了吧!XX都回来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如此的想念和担忧。那时年幼,不知道想念几何?值多少?更不能体会母亲的辛苦。母亲往往从山上采摘一些所谓的“山木耳”和马蹄莲和在苞米饭里勉强充饥。马蹄莲的苦涩让我至今记忆尤新,当时妹妹和我对这马蹄莲异常反感。母亲也只能微言相劝,尽量调剂着一家人的生活。那时父亲没有固定的“工资”,一如他的虚无的漂泊。零零碎碎隔三差五的托马队带来。对于我和妹妹来说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改善一下生活,暂时告别苦涩的马蹄莲和淡味的山木耳。而对于母亲,这却深刻意味着她的牵盼可以暂时告一段落,那是在无形中告诉她父亲还在,她的思念还在,她的等待还在,这个家还在!有几个月,父亲的“工资”迟迟没有到来。白天,母亲总是痴痴地站在村口的皂荚树下等待,间或几滴泪水。见我一旁刮脸羞之,她赶紧拂袖擦拭,揪着我头上扎起的辫子慢慢地回家。那时,我是个留辫子的假丫头。母亲走得很慢,好象在想些什么。那天我发现母亲的脚步好慢好慢。当斜阳最后一抹光线从我家的门槛离开的时候,我们也刚好到家。晚上,母亲总是睡得很晚。鹅黄的点点油灯下,母亲总是将那些洗了很多遍的父亲的衣服反复的修补,母亲没有上过学,不会把她的相思和幽怨如针线般密结纸页。而对与我来说母亲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便是爱她的一切,她的衣服,她的哭,她的笑……就在母亲快要精神崩塌的时候,父亲拖着瘦弱的身体奇迹般回来了。她告诉母亲,由于矿场爆炸,死了很多人后场主解散了员工。而做为一个小小的记录员,他幸免于难,终究得以团圆。如果没有人员伤亡,那么我的一家应该感谢那次灾难。父母相拥而泣,母亲的哭声积淀了很久,于过度劳累和负担中,于对父亲的百般担忧中,于强大的精神负担中。那天她在父亲的肩膀上沉沉睡去,许是父亲回来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母亲于那一刻得到彻底的放松。就在那时我知道母亲差点就要去寻找父亲,沿着村口,沿着父亲离家的那个方向。祖父是个封建儒生,重视传统礼节,那时候曾经嘲笑我的母亲是个小女人,离开男人就不能独立生活的小女人。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小女人,现在我终于明白母亲当年是那样的小得可爱。从那时起,父亲每每想出去找些活计来做,母亲总是以死相逼,于是,父亲终究没有再出去。
后来,母亲不幸意外早逝,父亲不能承受之重,一下子苍老很多,也给我们留下了童年的阴影。由于种种原因,父亲没再续房,枕着那些补得密密结结的他的衣服,黯然度过每一天。于二胡幽怨声中追觅过去的日子。他很不坚强,与其说他勉强的活着,还不如说他已经随着母亲远去,而让父亲追悔的却永远是母亲生涯中漫漫留守的日子。以及那些日子里母亲对他盲目的等待和缝补得密密结结的思念。母亲的留守和早逝常常让我于现实生活中久久不能忘怀。每每念及母亲,心中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堆堆的山木耳和苦涩的马蹄莲,让我明白思念一个人是多么的苦涩。也许是父母的爱情在冥冥中告诉我:流浪是种逃避的灾难,而留守是一种不可言状的苦涩。作为一个男人,如果爱,那么请把你的女人带上,日日夜夜,天涯海角。
父亲作为流浪的幸存一员,而母亲却作为留守的一种灾难和牺牲。流浪不是生命的主旋,留守也不能成为点滴的点缀。是的,父亲回来了。我的父亲,现在依然活着的父亲,虽然留守已经随着过去远去,然而更遗憾的是有些流浪的人至今仍然没有回来,在生死的另一边飘荡游离着,尽管白发父母守望的双眼早已经永远的合上;青年爱人痴迷的双眼终于也老泪纵横;稚儿童真的眼里布结哀伤的迷雾。于是,儿子,丈夫和父亲不再作为一个个名词,成为一个个飘渺的动词。最后得出一个不争的真理:流浪和留守,最终换来的可能是根根白发竖立的黑发碑;相思爱人的诀别诗;童话国里的潘多拉之盒。这薄弱柔软的一群,往往从自己的梦里醒来,不能自己!
于是我的家乡,家乡山的那边名正言顺地多了些无人清扫的孤坟,梦姜女,望夫石和雾都孤儿。我的家乡,可怜的夜郎,一代代延续着不变的生命,穿着隔代的草鞋,一步步行走着,路终究老了又荒,荒了又老,踩出的永远是一些弯弯曲曲的心酸。
一支烟燃尽,我的笔伐也快告一段落。我也曾暗自庆幸现行的我终于走过了故乡的山山水水,来到这山外面的山寻找点滴可能的梦想。而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们还在守望的路上等待,在流浪的路上徘徊,寻找一点点什么。我的朋友,我的亲人至今还在流浪,还在爱哀伤……
秋风起处,四叔和山兵电话声中告诉我他们还要远行。我长久无语,还能说些什么呢?春城的柳条已化作了团团云烟,只能隔着时间和空间,让我来拜一次菩萨,以悲凉的口吻轻声说:你们走好!
是谁在这白色的村落唱起黑色的挽歌?是的!还是流浪,还是留守!顺手扔掉早已经熄灭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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