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大巴停在山口加水。导游说眼前就是岷山山脉和岷江,我们这两天的旅行就绕着这山和江。我跳下车,眼前云雾缥缈,视野却很开阔。墨绿的大山在云雾里静宁地伫立,它绵延无尽,把高原的彩梦深深地藏匿。而岷江,静静的岷江在潮湿的雾里绿得深沉,绿得明澈,把山和云的倒影轻轻揽进衣襟。几头雪白的牦牛绅士一般静立在江边,牦牛背上披着红艳艳的鞍鞯。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牦牛,这高原之舟,我喜欢它们那安详的气度,喜欢看它们身上披覆着的长长的雪白的毛。江边,一些圆木围成栏杆,上面插着几只牦牛头骨,这空间里立时有几分神异的色彩在无声地浸漫……这是七十几年前那些勇士们长征中走过的岷山,这是我即将踏上的高原,那缥缈的云雾是不是山的深处正在蒸腾着的神圣的召唤?心因激动而潮涌,眼帘微微地润湿……
自从旅行车进入松潘高原,我就开始了时轻时重的头痛。高原反应开始考验我,但我此刻还能承受。我打开所有的感官,想尽情拥抱高原的风情。我为一掠而过的经幡招展的藏族村寨而激动,只恨车速太快!以我的情性,是要在那些飘展的经幡,那些富丽的建筑间徜徉,感受一下藏民的生活情味。后来在畅游九寨的那天,我经过一座木桥,桥的两边是由五颜六色的经幡布成的一道神奇的长廊。走近了看,那薄薄的细绢上写满经文,一律是黑色的字迹,工整而繁密。我不认识藏族文字,只觉得那些字很美丽,不仅仅因为那些神奇的字本身,更为书写者面对这一方方绸绢时那端静的虔诚和柔韧的心力。若没有藏族同胞的信仰,没有他们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人间绝不会留下九寨这方圣水。
高原的寒冷让我们猝不及防。尽管知道九寨比内地冷,我穿了蜡染的短衣、裙裤,披着同样质料的长巾,可在高原清寒刮骨的冷冽里,相比当地住民那些深颜色的长长厚厚的初冬装束,我的一身衣装显得纸一样单薄。而车里竟然还走下只穿了背心短裙的年轻女子,引得小街上的人侧目发笑。从旅行车上下来的人都瑟缩成风中发抖的号寒鸟,人们纷纷钻进街边的店铺,奔向各样御寒的衣服。一时间,清冷的高原小街上晃动着各式休闲棉服,张扬着许多艳丽温暖的色彩。我为自己选了一件印有藏式图案的紫色厚披肩,裹在身上,依然冷。我看见人潮中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士竟也围了一袭深红的披肩,头上扣了一顶藏式牛仔帽,不经意间创出几分异域风情。我冲着他的背影微微而笑。
导游介绍说,我们第二天要去的黄龙海拔4200米,那里的天气变幻莫测,下雨时天更冷。在那里,身体的好坏反差很大,高原反应重的人不要勉强自己上去。
车在清晨的潮湿和清寒里出发,天上飘着微蒙的雨丝。盘山道晶亮如镜,似霜,似雪,又宛如冰晶。我的心空一片晴丽。想象不出高原的山巅会有怎样的奇景。一位挚友几年前游九寨,因身体原因抱憾黄龙。我今日的登临也将为他了去一份遗憾。
车行途中悄然爬上一位藏族姑娘,这是纯正的藏家女孩儿。微微黑红的圆脸,黑宝石一样静美的双目。一身藏袍以鲜艳的红镶边,以艳丽的黄、蓝点配其间。腰间挂满银质的佩饰,腰带上插着一把小巧的藏刀。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最后的座位坐下。几分钟后又在一车游客的邀请下慢慢走到前排,接过话筒,她脸上浮着淡淡的笑,神情泰然。她说我不能白搭大家的车,我就给到我们神奇九寨来的客人们送上一支藏歌,祝大家平安快乐,扎西德勒。她的普通话说得娴熟轻柔,她的歌声温婉柔曼,是别一种风情的藏歌。她即兴改编着歌词,把九寨的景、情、人融合得天衣无缝。一曲刚落,车中的年轻人用前日学来的藏语“呀索呀索呀呀索”地叫闹着,请她再唱一曲。小姑娘一脸惊喜:“你们怎么会讲藏语?”大家像得了老师夸奖的小学生一样兴奋,嚷着是跟导游学的。女孩儿又唱了一首《汉藏人民是一家》。我很想和她交谈,可她唱完了又慢慢地走到后面去了。
黄龙到了。外面又开始落雨。大家乱纷纷地又是买雨衣又是租棉衣。我来不及打伞,在纷乱的人丛中找到正要离去的藏族女孩儿。问她多大了,她说年龄不能告诉别人。问她上过几年学,她说没上过,父母不让上。我夸她普通话讲得好,她说专门学过两年。我为她遗憾,因为她的聪慧。她垂下眼帘,“现在遗憾也晚了”。我忙说不晚不晚,你还年轻。从不直白地表达情感的我很认真地对她说:“我很喜欢你。”她微微一笑。我却有几分怅然。缓缓地撑开伞,转身去寻前面的队伍。
坐缆车上山的我们还要走2000多米的路。先是在原始森林里穿行。头痛开始持续性地纠缠我。我尽量分散注意力,去感受空气中潮湿的清新。看见了导游,追问他为什么原始森林里树枝上会生出绿雾般的丝絮,那丝絮有没有名字。我发现了林中一只不知名的黑鸟,它正悠闲地用尖嘴整理着树枝上的鸟巢。
向上攀爬的路出现在面前。我只走了几十米,头痛开始加剧,头上的血管似乎就要鼓胀爆裂。胸闷,恶心,心口疼痛,而且双眼开始胀痛,喉咙发热,感觉有一股咸腥的液体就要冲决而出。我停下脚步,任人潮从我四周纷涌漫过。五彩池,五彩池在更远处等待着我,我又开始缓缓地挪步。没走多久,我不得不又一次停住,感觉呼吸艰难,眼前有黑色的星星飞绕……待我稍稍清醒,一侧头,人潮中飘来一位白发的大娘。她身材瘦削,腰杆笔挺,让我吃惊的是她竟说说笑笑一脸轻松地往上走。她走过我身边,我以虚软的声音问她高寿,老人家朗声说七十九了,不过登山还没问题。我在头痛恶心的波浪中沉浮,目送她的身影远去。一低头,发现自己十指的指甲已经青紫。莫非今天我也将抱憾黄龙吗?我抬起头,更高更远的地方就是雪山,我极力睁大疼痛的双眼,终于辨清,有几丝细细的灰白的雪线在恍如天边的山峰上缥缈。我不禁对着那神山默默祈祷:让我上去吧,让我看一眼那人间瑶池,让我替友人了却遗憾。让我上去吧!山路边突然有黄颜色的激流冲涌而来,那哗哗的水声暗示我,五彩池应该不太遥远了。而我已走得摇摇欲坠。不知道自己会支撑多久,我告诉自己要抢时间拍些风景。我吃力地端起小小的相机,半是清醒半是昏沉地将镜头对向近处的水、远处的山……
就这样,悠悠晃晃的我竟也飘上了山巅。我坐在地上,坐在五彩池的上方,坐在高原之巅慷慨挥泻的阳光和吹面而寒的风里。我看到了那蓝。确切地说是黄、绿、蓝三种颜色。黄的是石灰岩的沉积物,一道道一弯弯直铺水底,宛如一个个玉盘,承泊着那一带一抹的绿和大片的蓝。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蓝,明艳而澄碧,有瓷片的质感,敲上去似乎能发出脆生生的音响。那是画家调色板上调出的纯正的湖蓝,比我身上蓝色蜡染披巾的蓝还要艳丽,还要绚美。这高原之巅何以有如此的胜境?是人间的蓝集萃于此吗?是造化在这高寒之处留下的绝笔吗?我疼痛的头想不明白这些问题,胀痛的眼、绞痛的心不能从容地把美摄入心底。高寒处的风一阵吹拂,头上的阳光顿失暖意。我裹紧了披肩。不容我徘徊,不容我流连,风过之后高原的急雨劈头盖脸地横扫下来!人群乱纷纷四散。我赶紧撑伞,一步一回头地与那片蓝色的水告别。下山还有4千多米的长路要考验我。我担心在指定的集合时间内走不回去。短短一瞬间,阵雨变成了大雨。茫茫雨瀑把山原遮罩。风景隐遁,游人隐遁,只有不见边际的天水在肆意地倾泻。游人纷纷挤进路边的凉亭、寺庙,甚至躲到岩下避雨。我却一步不停歇,镇定地走下去。我那轻便单薄的布鞋在雨水中湿透,冷意由脚下向上浸漫。披肩裹不住周身,有缝隙的地方寒气直侵。撑伞的手腕冻得冰冷。我告诉自己坚持住,一定不能感冒。常识让我知道,在高原上,在我此时的状态下感冒将意味着什么。雨幕中我回望雪山,但见山头阴云翻腾,灰黑的雨气弥漫……雪山,你护佑我上来,一定让我平安地下去。大雨中的山路上只剩我一个人步履匆匆。雨声中心头忽然回旋起一支遥远而亲切的旋律——“雪皑皑,路茫茫,高原寒,炊断粮……风雨侵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学生时代听过的《长征组歌》此时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回旋。我心中只剩下一个意念:走,不停歇地走。这是当年红军战士的信念。我,一个和平时代的小女子不可能拥有那份崇高,却也不禁产生几分悲壮。
当我终于踉踉跄跄走下那片山原,懵懵懂懂中找到我们那台绿色的旅行车,上到车里,一直折磨我的头痛海啸一般凶猛地袭来。我的头部即将炸裂!如果面前有秦王的庭柱,让我毫不迟疑地去撞击吧!如果面前有人挥舞着孙行者的金箍棒,请对我当头砸下来吧!我的五脏六腑揪得发紧,似有什么妖魔在里面倒海翻江。我只是干呕,因为腹内空空。已经上车的人们开始补充食物。有刚烙好的青稞饼,有正冒热气的玉米,有叫不上名字的青绿的高原水果……同伴递上每一样东西,我只剩摇头的份,却不能说话。疼痛的加剧最终让我眼泪横流……旅行车在山原里盘绕。午后的高原一片宁寂,车内也一片宁寂。吃过东西的人们开始疲惫地入睡,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中默默地隐忍地流泪。车一转弯,导游惊叫:“彩虹!”车内已无人反映。我疼痛而模糊的双眼瞟掠窗外,立时被一片绚烂点燃!那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美丽而奇幻的彩虹。只见一道绚丽优雅的弧形彩带横抛山谷,在两座山峰的半腰架起如梦的长桥。那彩带光华耀目,突出的蓝色、紫色的光焰直刺我的双眼。一只黑色的高原大鸟在五彩的光焰中缓缓扇动翅膀。远处,我们所走下的山峰还是雾气蒸腾,而近处,这弯彩虹却美得亦幻亦真。是高原的送别吗?还是五彩瑶池的赞歌?车一拐看不见了彩虹,车一转它又出现在眼前。我一直汹涌的泪河渐渐地平息,已坍塌了的心柱又缓缓地撑起,心的废墟上洒进一缕温脉的阳光。少年时代背过的名言跃上心头——“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原在严酷地折磨我,高原也在慷慨地赠予我。一车的旅人中,它只选择了我这个受难者来铭记它风雨之后绚美的刹那。彩虹彻底地消隐了。笼着钢蓝色青烟的连绵山脉浮现在眼前,望去像一片梦幻峰谷。雪山又隐隐地抖出一丝银线。温柔的慢坡呈现在车的左侧,高原的绿色长卷徐徐地舒展。绿的书卷上遍撒黑色的珍珠,那是高原散养的牦牛在悠然散淡地吃草。一只小牦牛竟然蹓到公路边看风景——这些来往的俗世的车辆。
云意又渐渐地加浓。高原的雨开始为我们送行。难忍的头痛微微有些缓解,我的视线一片空蒙。神思刚一恍惚,蓦然一个急刹车,车上原本入睡的人一片惊叫。而瞬间清醒了的我已惊得魂飞天外!坐在第一排的我清楚地看见,我们的旅行车正停靠在悬崖边,对面的车擦身而过。我心悸魄动地向山崖下探看,迷蒙雨雾里只看见一截灰绿的玉,那灰绿中有米白色的玉雕的波纹,看上去凝然不动。那是深渊中的岷江。仰头向上看,灰白的弯曲的一条线盘绕着伸向更高处的山峰。有虫蚁般的车子在我们的上方缓缓攀爬……“噫吁乎: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此时,我只想把李白的“蜀道难”的感叹改为“蜀道险”。这归去的路程让我比来时更为惊惧,因为外面的大雨,因为天色向晚,因为司机心情急迫。车里的人们在惊吓之后又安然而睡。只有我振作精神,睁大依旧疼痛的双眼,把全部心神投入到这冒险的行旅。此时心里驱不走的一些想象是:一旦我们的车翻到山崖下,电视上会出现雨中江上救援的画面。我的崭新的红色旅行包漂在江面,人们打开它,发现我的证件,又一个旅行者的名字得到确认。而我相机里那些关于黄龙的照片将成为绝版。孩子从电视上知道母亲再也不能归来……或许我能生还,但我决不能接受残疾……狭窄的山路上对面有车呼啸而来,在我看来就要相撞的刹那,我瞪大了惊恐的双眼!一个急转弯,车轮紧贴悬崖边低矮的护栏开过!我一再伸头探看雨中的岷江,那玉雕般隐现的岷江始终成为我心上的隐忧。只有当车子绕到谷底穿行,灰白的岷江浊浪滔滔,在车窗外喧哗,我心才稍稍落到地上。可是车子很快又爬上山腰,岷江又化成细细的玉带。我心复又悬起。几块飞石横在前面路段,我心一紧。导游跳下车,吃力地搬开石块,车子小心绕过石头继续前行。蜀道之险真的“使人闻此凋朱颜”。那么,就把命运交给这片高原吧。在“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地方,我不再紧张惊惧。这是幕落时分的高原,让我坦然接纳它雨中向晚的气韵吧。
连峰接岫的岷山,在水墨画幅中绵展。真的是“山从人面起”,云傍车头生。暮雨时缓时急。偶见背着背篓、缠着头巾、裹着长袍的羌族同胞在路边走。有山民在暮色中劳作,板车横在地上,背篓里装着孩子。忽然,看见一座移动的绿色小山!不见背柴人的脸,他弓着身子,头深深地低下,几乎贴上胸膛。只看见他在柴山下移动的双脚。小山一样的绿色柴垛是他一天的收获,此刻他缓缓迈动的是沉重还是喜悦?看见打柴的孩子,看见提水桶的老人,而让我一掠不忘的是一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瘦小女孩儿站在公路的护栏边,低着头,正看一丛黄灿灿的花。车按着很响的喇叭,那孩子似没听见一样,沉醉在她小小的五彩世界里……生命的沉重与欢欣在这无尽的群山里蜿蜒。一时间,有一种感动雾雨一般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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