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忆起,那本叫做《古代神话小说》中笔功拙劣的神仙或是鬼怪的绣像,仙袂飘扬或是面目狰狞。那是我最初仿画的摹本。还依照着他们的样子用泥巴雕塑了一批规模不小的兵马俑。我把他们陈列在廊柱下和门前的台阶上,两旁高踞着石雕的雄狮子。然后兴致勃勃地编制着他们之间纷繁的故事。武断地区分正义与邪恶,自豪地发号施令,执掌着生杀大权。邻家房脊上那只驯从的石鸽子安静地栖息,落影正好爬到我额头的时候,就会有一个骑车的中年人慢悠悠地经过,后面的金属箱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我十分期待他那一声悠长的吆喝,心里默数着:一——二——三……“磨剪子来嘿抢菜刀!”我也跟着抑扬顿挫地叫唤一声,然后满意地收拾行当回家,母亲做的南瓜粥在方木桌上香气缭绕。
记得艾山脚下原来也有一座关帝庙,早已经断了香火,庙里的关老爷神态严肃,衣褶里落满了尘屑和蛛网。地上许多麻雀的羽毛和蝙蝠的粪便,在屋椽上漏下来的几束阳光里,羽毛在轻轻颤动。它已经废弃了许多年。祖父咳嗽了几下,我知道他要讲故事了,在等我的乞求。然后他兴奋的讲个不停,从关羽讲到项羽,然后大骂刘邦抛仁弃义。如果他的这些话是要培养我的正义感,那么我必须得承认那适得其反,成则王侯败则贼是孩子信奉的逻辑。并且刘邦和我生在同一个地方,我一直以为他做皇帝是我的光荣,皇帝都没仁义,可见仁义并不怎么了不起,还是做皇帝要紧。于是我们有了分歧,一起忿忿不平地走回家。
惊蛰一过,雨水就多起来,祖父每天只督促着霞姐背书,我在旁边,用粉笔在地板上画画:树木、人家、村北的小河、石桥等等。祖父从河上踱过,是我不允许的,我劝他走桥上过,心里想走河里是要被淹死的。然而他不听,对我不理睬了,继续关心霞姐的背书。于是我就故意打断霞姐背书“春雨贵如油,杏花吹满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祖父骂我小捣蛋。
六岁以后,祖父给我买了许多画册。
梅雨天。我常看书到深夜,那时有树枝断裂的声音,让我惶恐不安。祖父走过来坐在我的床沿,给我讲他的那个年代,黄河决堤淹没了整个村庄。闪电频繁地划过我的窗子,老挂钟沉闷地敲了两下,后一下淹没在隆隆的雷声里。爷爷屋里的灯灭了。于是我常常失眠,那时我就爬到霞姐床上,她教我剪窗花,直到天色亮了起来。
许多年以后,祖父常常在凌明时造访我的梦乡,他说:“凝,给爷爷装袋烟。”然后他悠悠地抽着,然后我悠悠地醒来。
暴雨初霁的上午,我和霞姐去捉蝉蛹。用食指轻轻拨开它的洞穴,伸进去让它钳住你的手,那家伙面无表情,罩在竹筐下第二天会变成漂亮的蝉。院子后面有一条河,上面有座石桥,桥面常在水面下,我们卷起裤脚,扶着石栏走过去,有时会看见蛇,身上有鲜艳的红褐色花纹,它们缠绕在石栏上休息,尾巴在水流中骄傲地摆动。河对岸是一大片桑树林,树上结满了紫红的桑葚,我们弓着身子在里面肆意穿梭,常常不经意就走到了祖父的坟前。这时霞姐就会拉起我的手,她说:“凝,我们去放风筝。”
放风筝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事。开始时是祖父帮我们扎风筝,他从后院的园子里取来竹枝做它的骨架,我把临摹的绣像或者是霞姐剪的窗花粘在竹骨上,它看上去极为精美。
就在艾山脚下,春衫依然耐不住的乍暖还寒,霞姐曳着风筝来回奔跑,她看上去让我感到自由。那时有一种故乡称为毛菇的野草,一到开春遍地都是,叶子里面裹着一种棉絮状的东西,那是未成熟的幼蕙,嚼起来很甜,我采了很多,然后躺在草地上嚼。几朵白云屯聚在艾山的山尖上,像一群羊,小羊在前面跑,大羊在后面追,一会儿大羊吞掉了小羊,我就突然难过起来。祖父在旁边睡着了,我把一片树叶放在他嘴巴上,跟他说是风吹下来的,他信以为真,我心里高兴得厉害,笑他真笨。草丛里的黄莺叫声很轻盈,还有一种不知名字的鸟,叫起来像是流水穿过石罅隙的声音,邈远而空灵。后来天渐渐暖起来,天空时常有鹰隼在滑翔,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大雁依然是排成一字或人字,像风筝一样自由地飞过。
“弯弯的月子照霜纱谁家的孩子在树林里玩耍”
浓露沾衣,那些日子我们总归得很迟。春天像母亲的脾气,她总是那么温和。月子被谁用手捂住了一半,另一半在云子里躲来躲去。
我的祖父曾是个教师,他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生活。
生活是最伟大的教师,他也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秋过了是冬,季节变换,盈虚变换,人世变换等等。
后来,风筝是由霞姐来扎,依旧很精致。艾山脚下依然有人在放牛,叫着,踱着,尾巴不时地挥动,拍打着敦厚而骨骼突出的臀部。天空的牧羊人,听任羊群你追我赶,大羊吞掉小羊。
我常看书到深夜,《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的拉撒路,死去了四天,耶稣站在墓门口喊:“拉撒路,出来吧!”他活了过来。对于死亡我一直未有过恐惧,他们只是安静地离开,我们活在地上,他们活在地下,相安无事。如果那时我是个孩子,那么现在我已然长大,面对那隆起的来自圣地的泥土,我依然只会为下面的灵魂能够安息而祈祷。每年的十月廿九,我都会熟练地穿过错综复杂的桑枝虬乱的墓间阡陌,在一座坟茔前烧纸钱、烟还有风筝,平静地说:“敬爱的祖父,祭日快乐。”
“死亡,从灰烬到灰烬。”这是《圣经》——那个西方最伟大的男人说的话。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要平安,快乐,以及伟大的自由;光荣的、虔诚的、不朽的纪念。
七年后霞姐出嫁,我给她披上红盖头。那是个飘雪的冬天。婚姻,在我看来,它等同与死亡。
严冬最肆虐的时候,也意味着积雪行将消融。云淡天高,是冬的尽头。院子外的晴空依然会让我的眉宇间现出自由的晴空。一年前,你用脸颊为我暖手,冬天让我温暖。天边时常会有像是布谷鸟的叫声,冬天它们在哪儿安家?
在我每个昏睡着的凌晨,祖父依然造访我的梦乡,他拿着那只长烟袋,老气横秋地敲打着空气。
霞姐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筱筱已经五岁。我常拉着她的手放在我脸上,说:“筱筱,告诉舅舅在家玩什么?”她说妈妈每天让她练琴。可怜的城里孩子。我们一起在地板上画画,房子、小河、石桥,还有神仙和妖怪。她惊讶的叫着:“妈妈妈妈,来看,舅舅画的真像!”霞姐看了,过一会儿说:“凝,还记得艾山脚下有一座庙,开春我们就去放风筝,还有祖父,那里长满毛菇……”
我看着她,幸福在冬日一束温暖柔和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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