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并不老,好像只比我大两岁。我今年36,老姐38,在我心中没到40不能称之为“老”。但我还是叫她“老姐”,虽然她永远听不到她弟弟这样叫她了,因为她两年前已经离开了人世。叫她“老姐”也正是这个缘故。我们家乡,是很忌讳“死”这个词语的,谁家的亲人去世了,都说谁谁“老了”。我年轻俊俏的姐姐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到现在一提起老姐,我便肝肠寸断,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在我们家,按弟兄排行,我是老二,上有一哥,下有一弟。论年龄,我不是最大,没有资格像疼爱妹妹一样去疼爱姐姐。我又不是最小,也不可能像弟弟那样在老姐面前撒娇。论时间,我除了上学,上了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大学毕业就到外地参加工作,我和姐接触的时间并不多。我和姐的感情或许还比不上,我哥、弟与我姐的感情深。因为他们下学都非常早,下学之后便一起起早贪黑做生意,维持家里的生计,同时也是为了供我继续上学。但是我只有这一个亲姐姐,而且姐姐又是那么疼爱我,照顾我,我怎能不因为姐姐的离去,而痛心疾首,悲痛欲绝?
由于我们家在村里人单姓孤,经常受那些大户人家地痞无赖的欺负。尤其国家刚刚开放搞活的时候,头脑灵活的父母抓住机遇,开商店,打烧饼,染花线,养猪,养兔子,真正是多管齐下,多种经营,很快在村里便鹤立鸡群似的富了起来,也因此遭来更多流氓阿飞更多的嫉妒和欺凌。在兄弟子妹当中年龄和我哥相差不多的姐,觉得有责任,有义务迎头痛击来犯者。这样,姐姐逐渐养成了豪放泼辣、敢做敢当的性格。像男人一样,姐骂人的时候嘴皮子像铡刀一样,铡得那些无事生非者一愣一愣的。打起人来,也绝非像普通妇女那样薅头发,拽领子,而是双拳舞起来呼呼带风,同时拳打脚踢,让你防不胜防。
也正因为姐姐的敢作敢为,使我们的生意逐渐远离了骚扰。但是随着人们思想观念的普遍放开,和我们做同样生意、同样副业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日子不再是那么好过了。我们经常入不敷出,有时去掉吃喝花销,连进货的本钱都攒不出来。看到这种惨淡经营的情况,姐约了几个伙伴,丢下生意留给父母兄弟经营,自己去县城,进了一家霓虹灯厂打工。这段时光是如何度过的?我无从知晓。因为家人,包括姐姐从没有给我提起过。不过我知道时间不是很长,姐便和同去灯厂的伙伴们回了家,从此便再也没有进城做工,什么原因促使姐放弃做工打道回府的,我现在依然不得而知。
姐下学下得早,生意做得时间长,练就了能说会道的一张麻利的嘴,也练成了一种娴熟耍秤杆子的本领。从县城回来后,姐姐做起了水果零售的生意。因为嘴甜,秤给得高,街坊邻居和赶集市的父老乡亲,都喜欢买姐姐的苹果,因此姐的生意特别好。
看到姐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再加上当时我们家的家底还算殷实,家人为人处世还算地道,给姐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是不是家人看不上,便是我姐自个瞧不顺眼,挑来拣去挑拣得花了眼,姐老大不小了,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姐自己也曾经自谈了几个人,但是因为这几个人,要么家庭特别不入过日子路,要么就是野蛮强横匪气太浓,父母怕姐姐嫁过去受屈,所以坚决不同意,最后姐也只好放弃。后来,有媒人给提邻村东岔河的邢家老二,巧的是这人正是我的同学,兼玩得非常不错,特别投脾气,好得以至头磕在地上,做了“仁兄弟”。这样的人选,我当然极力推荐。另据打听,他们家还算厚道本分,父亲是老民办教师,憨厚、淳朴、善良,他本人也老实忠厚。这样,这门亲事便定了下来。
我永远忘不了,姐出嫁那天的情形。唢呐声起,姐上了迎亲的婚车,我的泪便“唰”地流了下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姐姐,从今天起,她便成为人家的人了,就离开父母和兄弟,到别人家过日子去了。以后的生活会不会幸福?在别人家姐会不会吃亏受屈?统统这些都是未知数。我为姐担心,我也为姐祈祷。家乡习俗,女孩出嫁,家中亲人要送上一程,我和兄弟们一起将婚车送到庄外。在跟着车子缓缓移动的时候,我心痛如焚,泪洒了一路,也为姐祈祷了一路。
结婚之后,姐和姐夫恩爱和睦,他们夫唱妇随,继续做一些小买卖,小日子过得还算舒适。后来,因为外甥强强的出世,姐的生意停了一段时间。等到孩子稍大,能够交于婆婆带着,姐和姐夫又按耐不住,马不停蹄做起了生意。随着钱挣得越来越多,开始鸟枪换炮。一开始姐添置了一辆摩托板的,主要用于进货,平时闲着的时候,便用来出租拉客。后来板的卖了,又买回了大机动三轮。随着大三轮的进家,姐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他们已经不满足小打小敲的水果零售了,而转向水果、蔬菜批发。大三轮带着姐和姐夫,跑山东,下常州,奔南京,闯上海。最后大三轮当然也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姐又换回了一辆“福田”农用车。
添置了新车,姐干生意的劲头更足了。因为买农用车,他们贷了一些款,姐想多出几趟车,多做几次生意,抓紧多挣钱将贷款还上。于是他们两人更是夜以继日、通宵达旦疯狂做起生意来。一个暑假,清闲在家无所事事的我,给姐压了几次车。不押车不知道,一押车吓一跳。姐夫哪里是开车,简直是玩命。因为要长时间、长距离行车,又没有副驾驶换班休息,很多时候姐夫都是疲劳驾驶,正开着车,便打起盹来,我姐便在旁边煽姐夫耳光,以此让他清醒继续开车。我说这怎么行?这早晚要出大事的。但是他们挣钱心切,根本听不进我严肃认真的劝说。有几次,做生意需要本钱,姐和姐夫来我们家借钱,我便以不能疲劳驾驶,要多休息相威胁,说如果不按我说的办,这个钱便不借。他们当时唯唯诺诺,满口答应,但我知道一旦上路,他们便忘掉所有的规劝。这怎么能不出事?
最终不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姐为此不仅丢了性命,还随车搭上了我年迈父亲的身家性命。爷俩一起被火化,骨灰一起被捧回。同去奔丧的叔叔、哥嫂和弟妹伤心加上疲惫,搞得一个个晕头转向,只有我捧着胸口,夹着眼泪,跑前跑后料理大部分丧事。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赶到殡仪馆第一次打开冷柜,见到我可怜的姐时;我还记得法医让我取开姐姐头上的红包头巾做法医鉴定时;我还记得和家人一起将姐抬上火化车时,我都情不自禁地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姐那冰凉的、被车撞裂的额头。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埋怨姐:“我的傻姐,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听你弟的话呀?!”
给父亲料理完后事,我和家人赶往姐家去送姐。进了家门,姐家寒酸破败的景象又一次深深刺痛了我。我可怜的姐,你整天风里来,雨里去,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你这么辛苦,你挣来了什么?除了一个可怜无娘的孩子,就剩下这间破屋子!整间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加起来,恐怕也不值几百块钱。姐呀,你怎么这么傻?
姐的坟,孤苦伶仃地在一片桑树林里,每趟回家,我都要到姐的坟上看一看,陪姐说说话,给姐磕个头。想想我当年在徐州上大学,那次姐专程到学校看我。那时姐多么水灵青春呀!怎么现在说没便没了呢?每次上坟,我都把这些疑惑告诉姐,并且还要烧把火纸送给姐。我怕姐在另一个世界也受屈,虽然我并不迷信。
今年清明节回家,我见到了我那让人心疼、让人心酸的外甥强强。爷俩难免抱头一阵痛哭,临走我塞给了孩子一些钱。钱不多,也表达不了什么。纵然钱再多,又怎么能够代替得了那彻骨铭心的母爱呢!我又听说,姐夫已经娶了新人,而且已经怀了孕,还听说女人虽然身子很蠢,但是喜欢让男人手拉手在街上招摇!气得我小弟要杀人,气得我弟媳五姑娘八大姨地满街骂。我劝他们息事宁人,算了吧,忍了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切随他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两个人活着是这样,何况有一个已经“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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