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太突然了,在除夕到来的前两天,吊死在院旁的老槐树上。
那个春节,一连几天都飘着细雨,老人们说,上苍显灵了,连老槐树也流泪了!
一
她一出生就赶上了“大跃进”,八岁遭遇“文革”,童年几乎是在摇着摇窝、抱着弟弟妹妹、切着胡萝卜白菜中度过的,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弟弟妹妹们蹦蹦跳跳去上学。
13岁就跟着大人到生产队出工,1米65的身材,挖渠挑土一点也不比男的逊色。
“改革开放”刚传入她耳朵时,母亲就没了,那年她21岁,正值待嫁的花样年华。等到弟弟妹妹逐渐长大时,已经到了1982年,这才匆匆把自己嫁了。那时,刚刚分田到户。
婆家兄妹八个,最小的才5岁,姐姐头两年嫁了,一家十口全拥在三间土坯瓦房里,每逢下大雨,就得抡起胳膊用水车(上世纪农村一种常见的灌溉装置)拼命往外排水,房梁上大大小小全是接水的盆子。
小伙子黑且瘦,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没什么手艺,闲暇就在十里外的孝感县城帮小工(湖北方言,即“做小工”)补贴家用,每天徒步早出晚归,热到40多度也不肯买瓶5分钱的汽水,却时不时悄悄捎回一个1毛钱的条子粑(孝感常见的长条饼,因其形状得名),夫妻俩你推我让的,结果都舍不得吃,第二天分给了年幼的小叔子。
除夕来临的前几天,他们有了一个宝贝儿子。
全家人都乐呵呵的,日子虽说紧巴点,可也有滋有味的!
二
她的儿子尔勤和我同岁,曾在一个小学读书,安安是他们的小班长。
于是她常常把我拿出来做榜样,鼓励她的孩子,自然的,对我也格外亲切了,有好吃的也少不得要塞给我一些,用她的话说:跟我一起最放心了。
我们曾经一起玩过:一起刮野火,一起捉迷藏,一起划泥坡;
我们曾经一起学习过,教他做算术,教他读拼音,教他写汉字;
我们也曾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过、打闹过,换来的常常是她领着儿子登门叫冤的结局。
她似乎从不关心到底是谁的错,反正她有理,一肚子的委屈,仿佛天下就她的孩子是个宝:不管怎样,摸不得。
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却一点也不争气!读到小学四年级还闹出这样的笑话: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你的一部分,我的收复了台湾。
(注释:填空题,正确答案是: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郑成功收复了台湾)
一时间成为笑谈,至今仍叫人捧腹。
改革开放吹遍神州大地,她和丈夫起早摸黑的劳动:除了种地,还养猪、栽菜,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到后来更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硬是把庄稼地里的活全包了下来,让丈夫安心的在城里帮小工。
一时间,她成为左邻右舍赞叹的勤快媳妇,妈妈也常提到她。连她婆婆脸上也争光不少。
1992年的时候,他们用多年积攒下的钱盖了栋两层的楼房,还添置了台14英寸飞跃牌黑白电视机。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都管她叫刘婶。
三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腊月二十七早上,左拧一个绿色的煤炉,右背一蛇皮袋子年货,急匆匆往回赶。我们在去镇上的路边相遇,她跟爸妈寒暄了几句,又当着大人夸奖我一番,便带着几丝羡慕与惆怅离去,消失在眼帘中。
没想到那一次,竟成了永别!
刘婶的丈夫天生一副“刘阿斗”的相,逢事便处处忍让,与精明的刘婶形成鲜明对照,家里大小事都由“女当家”兜着,虽说有点窝囊,也落个清净,这样相安无事了好几年,直到妯娌的出现。
老二是个泥水匠,娶了河对面林家湾的姑娘,家道殷实身材却矮小,恨不得一阵风就能吹倒,刚过门时,模样倒还不错。大凡媒人嘴巴总是太甜,把鸭毛都能给你吹成白天鹅。
老大老二挤住着共一间堂屋,二娘刚装了半个月,傲慢的本性便全然露出尾巴来,小屁股一翘一翘的,自己打扮的狐狸精似的,却总忘记打扫堂屋,要不就只扫自己那半边,动不动就表演一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还动不动就刮枕边风,满口都是大嫂的不是。偏偏老二又是个急性子,更要命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矛盾就这样在煽阴风点鬼火中不断升级,二娘俨然一副骑在他人头上撒尿的得意劲。
二娘的得意随着女儿的降临嘎然而止,在“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村,生女儿简直就是“扫把星”转世——晦气!
磨嘴皮子似乎是女人的天性,二娘对大嫂的热心快肠不以为然,反觉得自己像落败的丧家犬一样——没能头胎也生个儿子。
只怪肚子不争气,生个陪钱货!连老公也着急辱骂她。要是再生个女的怎么办?
那些日子她似乎收敛了许多,只是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就这样大事少犯小事不断中“冷战”了几年。
第二胎在忐忑不安中迎来宝贝儿子,沉积了多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了。终于又开始拽起来了。
孩子一出生,二娘就垄断了婆婆,替自己又是做饭又是摇摇窝的,大娘的小女儿磕着碰着也不许张罗。这一切,刘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歹她想的开,上庄稼地时一边劳作,一边看着田边抱水壶玩耍的孩子。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在一起时间长了少不得闹点矛盾,这几乎成了每个人童年生活的小点缀。
要说刘婶“爱子情深”尚能理解,二娘家袒护孩子就显得过于痴狂了。
也不知是谁教的,他们家小孩稍微遇到点委屈子哭天抹泪的跑回去。接着就是家长亲自动手报复,先给对方两巴掌再说,将长辈的尊严遗忘殆尽。小女孩偷偷在一旁得意的笑。
原来,小孩子有时候也不是很单纯的。
小女孩很痞,经常向过往行人吐唾沫,动不动就“你妈*”顺口溜式的,没一点修养。
安安八岁时就曾经领教过,没招惹她,就拦着不让过,还一口一个脏话。无奈吓唬几下,小丫头骗子就假猩猩哭喊着搬来救兵——她爸爸。三十几岁的男人居然对着一个八岁小孩摩拳擦掌。安安真的被吓哭了,爷爷气愤得火冒三丈:“堂堂大爷们也太不厚道了,要是早先在朝鲜战场这么干,早拉出去枪毙了。有种就跟咱家镇南单挑去”(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镇南叔叔也是军人,北京军区某部特种兵)
他终于耷拉着脑袋承认错了,全一个吃软怕硬的家伙。
老大老二两家人就这样在水火不相溶中挤在一块生活着。老大处处退让,老二步步逼近,大娘的大嫂形象表率得再好,二娘也直当是装模做样。
两家人常常围着有关孩子、婆婆等鸡毛蒜皮的一些事情争吵不断。
四
火山终于在1992年岁末爆发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打下地基那天起,二娘就天天闹,自己不帮大嫂不说,还不许老公去帮着砌墙。
老二硬着头皮帮了三天忙,她就天天追着骂,先骂吃里爬外,接着骂老公没用,人家都住楼房了,自己还呆在破瓦房里,还动不动以晚上睡沙发相要挟。殊不知自己三天两头的病,不知道糟践了多少冤枉钱。
刘婶的楼房刚建了个坯子的时候,二娘就如坐针毡了,目光直指老房子。那德行和当年的猪八戒动不动就张罗着分行李各奔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娘不动声色的想独占大半,打着老人在其门下的漂亮旗号;
大娘坚决要求平分,毕竟两家一起住了好几年,都应该有份。
争执一度升级到谈判桌上,一大家人围在一起开会讨论,为着分多少瓦,多少砖,多少椽皮争论不休。
老大说,当初自己最先出来打工养家,分一半屋脊是顺理成章的;
老二说,自己有手艺,赚的不少钱都让老人用在了盖房上,房子多半是自己的;
就这样,曾经挤在一张破床上睡了十多年的两兄弟就这样反目,为着屋脊的多少。
老大一向老实巴交,为主发言的还是刘婶;
老二深患“气管炎”,幕后操纵的当然是二娘。
于是,这场“屋脊纠纷”自然的就成了两个女人间的战争。
二娘撑死了1米5,一阵风就能吹跑;大娘1米65,五等三粗(孝感方言,形容人很高大魁梧),两个人站在一块明显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大娘恨不得一把就能抓起二娘。
大娘刘婶的房子也在屋脊纷争中盖起来了,外墙基本粉刷完毕,就剩下挨着盖间厨房了。大娘三更睡,五更起,忙了一个多月,憔悴一大圈,眼看就要完工了。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刘婶没能转过弯来。
隐隐约约记得那天上午两家吵的很凶,问问邻居才知道妯娌俩为着那500块黑瓦(按照当时市价最多300块)争论不休,二娘先是向二老哭诉,接着把娘家的大哥、二哥、堂叔们也请来“主持公道”(实际是想仗势欺人),谁叫咱娘家近,势力大呢?那得意的模样就像厕所里的跳蚤。
刘婶没有如法炮制,也没有就此缴械投降,在关键的时刻显得断定自若。
二娘的娘家人虽说为着自家姑娘,却显得颇为通情达理,她大哥更是劝说小妹让一步,没多少文化但很讲道理。在自家人面前,二娘显得很乖巧,心里还一直不服。
娘家人回去后,二娘像疯了一样,缠着拉着大嫂要拼命,一服不成功便成仁的英雄豪气。估计小女孩就是跟她学的,一面直呼其名,一面毫无遮拦地叫着“臭婊子养的、没娘教的”叫人忍无可忍的话语,无情地揭着别人的伤疤,叫人痛彻心扉。
大娘终于不再顾忌那么多尊严,也以牙还牙。
骂的二娘不知道该如何还击,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终于二娘挽起了她芦柴棒似的胳膊,踮起小脚一把抓住大娘的领口,像狗熊似的一阵乱抓,大娘胳膊一下就把她推倒在地,来了个驴打滚——仰面朝天。
妯娌打架,当爷们的劝劝拉开就行,老二却一点没风度的来了真刀真枪,像练台拳道似的对自己的亲嫂子拳脚交加。
老大终于忍不住要跟老二干起来的时候,被围观的人拉扯开了。
那一刻,刘婶心灰了,这种特殊的“家庭暴力”让她一度绝望。
五
每个人都有过失落或绝望的时候,这时候旁人哪怕不经意的一句劝告可能就会挽救他的一生。因为,这时候我们最需要被关怀!
刘婶鼻青脸肿的,没有哭,也没有闹。那一刻,她想到了上吊自杀。
第二天,我还在床上,就听到妈妈在嘀咕:不得了,出大事了——
我匆匆赶去一看,人已经被抬下来,可惜6小时前已经停止呼吸了!那一天,1992年腊月28日。
昨天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这不到24小时时间就一声不息的走了,
刘婶走的时候连件象样的外套也没有。丈夫更是哭了三天三夜,悄悄把爱人的身份证和唯一的两张黑白照藏在枕头底下。
安安头一回发出这样的感慨:人生无常啊!
从那以后,安安对那个逼死人的刽子手更是深恶痛绝。
最让安安难以接受的是居然有人见死不救。
那天对门的花太岁(从小调皮捣蛋,故得其美名)半夜起来开门小解,看到刘婶拿着绳子往树上套竟然不动声色地关门睡觉去了,那棵树就在老房子的旁边。
倘若他能劝慰一下,哪怕是吼一声,结局也不会是这样。
想想看,以前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楼房盖了,孩子上学了,怎么能因为一时的委屈就自寻短见,舍亲人和幸福而去呢?
我真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不然为什么那么冷漠,也不知道他见死不救是否已经忏悔,晚上能不能依然睡的香。
这个世界处处充满阳光,但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老槐树在哭泣,为着无辜枉死的亡灵而伤心;老槐树在流泪,为着禽兽不如的行径而悲哀。
在阴影下挣扎的人们,是否该多一些良知,少一些冷漠,多一点宽容和善良,少一点自私和贪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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