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这些遗作，勾起了我无尽的回忆。以前，我以为自己很了解母亲，读着这些诗文，我才知道，其实自己对母亲的理解只是停留在一般母性的层面上。她人生的痛苦，她心灵的孤寂，她丰富的内心世界，我却并没有更深的触及和更多的理会。想到这些，我的眼泪默默不住地往下流淌。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愧对。
母亲张静梅于2007年11月1日去世。在母亲进院九天后的那日凌晨一时，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的面容呈现出少有的光润，慈祥和蔼，就像睡去一般。由于我们在惠州没有多少亲戚，就在当天的下午，我们在梅湖殡仪馆举行了简短的追悼会和告别仪式，就将母亲火化，从此，她化羽登仙，与我们阴阳两隔。她的骨灰，我们抱回暂时安放在她生前居住的南阳苑602房间里，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我们才礼送回她的老家长阳，安葬在那一方风水宝地——金子山公墓里。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我们就清理她的遗物，不用的衣物和被褥，拿去庙里焚烧，化着缕缕青烟，送给天堂的母亲。她制作穿衣库的小竹竿和挠痒的小竹筢子由她的孙子邓非收藏，留着纪念。我把她遗留下的一些书稿和照片，装在一个袋子里封存，以便退休后有空整理。这一放，就是十几年，我多次搬办公室，母亲的遗作都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橱的一角。这次从三环装饰城202号，搬到鸿闰花园B—A2号，才开始了这次的整理工作。
整理工作断断续续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面对母亲遗留的文稿，我十分惊讶，以前我知道他在写，但是没有想到她写了那么多。我知道她在表达她的一些情愫，但是没有想到她表达得是那么深刻。当我读到她对生命的眷顾，对命运的悲叹的诗稿时，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在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那个荒唐、残酷、悲绝的时代，个人的命运被裹挟其中，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时代的一粒沙子落在个人头上，就如一座沉重的大山！父母亲在风发正茂的时候，遇到时代的震荡，他们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小舟，被风浪击打得遍体鳞伤，支离破碎。母亲早年在教学时就痛失两个女儿，一个尚在牙牙学语，另一个还在襁褓之中；她青春时期随夫沉囚劳改农场，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采棉、收割、脱粒、修水库、挖塘泥、抗洪救灾，落下一身疾病；她在壮年49岁时因类风湿便半身不遂，从此疾病伴随一生。
母亲虽然身体病残了，但是她的精神与意志并没有消减与衰退。无论身体病痛到何种程度，她都不会赖床，总要爬起来，扶着床沿和墙壁慢慢行走，尽量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她的衣服、鞋袜都是她一步一挪到阳台上的水池旁或洗手间亲自清洗。她还经常做一些针线活，补补袜子，纳纳鞋底。读书写字成为她的日常。她的床头，总放着名家的书籍，郑振铎、林语堂、丰子恺、梁实秋等名家，成为她的精神伴侣。就是在卧床不起的时候，她都会捧读他们的书，在书中寻找精神力量，与病魔抗争。读的多了，她自然也开始有写作的冲动，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思想。以前，母亲常常以写信的方式与我联系，我走到哪里，她的书信就跟随寄到哪里。母亲的书信和文字，给我的感受就是一位母性对子女本能的关爱，只不过与其他女性相比，她显得特别的强烈与明显。她对家人、对族亲、对朋友的关爱，让我感受到了她善良的深厚与爱的博大。因此在她80岁寿辰时，我撰写了一联总结概括了她的一生：“八十年入尘世心若柔水润夫润子润宗亲；三十载抗病魔志似磐石砺己砺人砺儿孙。”显然，这副联，虽然概括全面，但并没有触摸到她的精神世界。而这次整理母亲的遗作，读到她的一些表达对生命和命运的文字时，在我的心灵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震撼。我才知道，母亲其实也有多维的精神状态。在高压政治面前，有她一套表层的叙事话语，而在她的内心世界，却还有一套叙事话语。这在她那个年纪的人，是多么睿智，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弥足稀有。像《告别了，亲朋祖国》《人生路》《花语》《自救》等篇什，都是对生命的呼唤，对人性的揭示，对现实的批判，对美好的憧憬！读着这些作品，我更加坚信自己整理工作的意义，那不仅是对一个生命的尊重，更是对社会的一种责任。
现在我才更加理解母亲常常说要我把孩子今后送到国外去接受教育的真正目的，也更加明白她多次在我的面前讲述我的祖父留学日本，后在省城教书的经历的真正意图。读着这些文稿，我才深切感受到母亲的内心一直很苦，没有叙说对象，没有叙说场合。同时也更能理解她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施展自己才华和抱负的愧疚与无奈的心情。于是，她只有活在精神世界里，把自己的理想和情志在精神天空中放飞。
闭目冥想，母亲就像一只勇敢的苍鹰，豪翔得是那么的孤独与凄美！现在，我亦步入晚年，由母亲想到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我难以控制自己的眼泪……
2023年8月24日于工作室
附：母亲张静梅的遗作《告别了，亲爱的祖国》
告别了，亲朋好友
再会吧，我崇敬的祖国
阳光抚爱的大地
东海的明珠
我失掉的乐园
我愉快地为您献出我忧郁的生命
即使它是更光辉华丽与幸福
为了您，献出我心甘情愿！
没有犹豫懊悔
他们将生命奉献
在狂热的战场上的将士们
他们为民族独立
为自由而战
那松柏、月桂，或百合
那刑台或原野
搏斗或残忍的殉道
原来都是一样
为着家园的改造
我死去
时值金红的云彩穿过黑幕
报导黎明的降临
要是天明需要渲染得更红艳
这儿有我的血
如要以一缕新生的光束美化
我乐于溅洒
我那孩童时的梦
青春期英气勃勃的梦
时常向你探望
东海的宝石啊
你乌黑的眼睛没有泪水
你的神采焕发
你的忠诚圣洁
我一生的梦境
我热情的焦思
唤醒那即将消失的灵魂
高呼啊！这是多么光荣
为你们战斗而扑倒
为你的生而死
死在你的云天底下
在你的慈怀中永远长眠
有时你寻到我的墓地
寂寞的野花在茂密的叶丛盛开
你摘一朵吻吻吧
它就是我的灵魂
让我的头额在阴冷的棺材里
感受你呼吸的和暖与温存
让月儿以它柔美和宁静的光辉照我
让黎明散射它的光华灿烂
让风以肃穆的低声哀泣
若有鸟儿飞在我十字架上栖息
它定会唱出和平的颂歌
让炽烈的阳光蒸散露珠
让知友为我的离世悲悼
祈祷在寂静的晚间
哦，亲爱的祖国
你也为我向神祈祷
祈祷吧，为一切被鄙视而死的人们
为遭遇不平受虐待的人们
为我们默默悲伤的可怜的母亲
为孩儿和寡妇
为苦难中的囚徒
而且为自己
你可得到最后的拯救
夜的黑影笼罩着坟场
死者被留下独自守望
请别打扰他们的安息
他们的神秘
假如你间或听到弦乐的声音
那就是我呀
亲爱的祖国
我在为你引吭高歌
当我的坟墓被所有人忘记
没有十字架
没有石碑
让庄稼汉犁着耕地
我的尸灰在未化为鸟的时候
将作您的耕地的尘土
那么，假如你让我淹没无闻
我并不介意
我将经历你的氛围
你的空间
你的山谷
我传送震响而清澈的一支歌
到你耳畔
那芬香、色彩、传说、歌词和叹息。
我崇敬的祖国
我悲哀中的悲哀
我敬爱的亲朋
请听我最后的诀辞
我离别他们和你
我的父老和亲人
我去的地方
没有奴役
有压迫者
没有刽子手
那儿忠贞不会死亡
那儿主宰者是上帝
再会啊
父老和兄弟
我的灵魂
我儿时失去的家园与亲人
感谢我从劳苦的日子得到安息
再会啊，令人眷恋的万物
死就是休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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