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向父亲提议——买台空调吧,摆在店里又洋气又实用。而父亲是怎么回答我的呢?他不说话,只是抬头望一眼头顶嗡嗡转着的破电扇,又低下头去忙手边的活儿。
每当这时,我就会产生从头顶蔓延到脚趾的窒息感。我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给母亲打电话,说我不想住在这里了,要母亲接我回去。
父亲很少发出声响,就像那台破风扇,只有在干活儿的时候才会有点儿响动。他沉默地给客人理发,沉默地打扫店面,沉默地迎接一天又送走一天。正是这种沉默,让我在与他相处时,脑子里总是循环着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有一个不爱与人沟通、几乎是半个哑巴的父亲,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我笃定父母离异是因为他的冷漠与沉寂,甚至一度庆幸自己被判给了母亲。童年里的父亲,只是汇款单上“徐尤志”三个单薄的汉字,我无法从这里获得任何拥有父亲的体验。
平日里,我同母亲住在一起,每当放寒暑假时,母亲的手机便会收到一条来自“徐尤志”的短信。
“放假让小风来这里住几天吧。”
母親望着我:“你想去吗?”
“无所谓。”我总是这么回答。
然后母亲会叹口气,起身去给我收拾行李。
去陪一个沉闷无趣的父亲,还要远离市区的朋友和电玩城,我当然不乐意。但是我还是会去的,我无法拒绝。因为这是徐尤志对他儿子仅有的要求,或者说是请求——求我去他那里住几天。
2路公交车经过父亲的理发店所在的街口,我背着书包下车,便能看到站台旁父亲的身影。
跟随父亲走回理发店的这一路是他话最多的时候,就好像他把攒了半年的话题都用在了这段路上。我努力应和他,试图跟上他的思路,我在话题与话题间疲于奔命。
但这种情况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父亲就像一个没有天赋的脱口秀演员,急急忙忙背完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后,便只能手足无措地僵立在舞台上,等着落幕。
而我就是那块幕布,我急于落下,遮住父子间的尴尬。
“我上楼了。”这是我在尴尬的沉默中唯一能做的选择。我几乎是仓皇地离开父亲,然后开始质疑自己来这里的理由。
从楼梯上往下望,能瞧见父亲坐在柜台里的身影,个子那么高的男人坐在柜台后,竟像是蜷在角落里,几乎要与深灰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大学室友曾向我抱怨过他与父亲紧张的关系,但我并不能理解室友口中的“激烈争执与冲突”,因为父亲能与我正常交谈已是破天荒,又何来争执一说?
我的少年时代从未给父亲留下一席之地,徐尤志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不会发出声音、快被我遗忘的一直蜷在角落里的配角。他只是一个每逢寒暑假便会邀请我去小住的男人,而这仅有的相见也只是例行公事。
我也从未想过去深入了解这个配角,我觉得这无关痛痒。日子不会因为这些变得更好,也不会因此变坏。
在我大二的时候,我第一次收到父亲的短信,他告诉我祖父去世的消息,问我能否请假回家参加葬礼。
我说我知道了。放下电话,我才惊觉自己并无泪意。从小到大,我见父亲的次数寥寥可数,见到祖父的次数更是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我已经不大能回想起祖父的容貌,现在回想,竟是一片茫然。
我突然有些惶恐——许多年以后,当我有了白发,我回忆自己的父亲,会不会也像今天回忆祖父一般,只觉一片大雾弥漫?
坐了一天高铁,我的双脚在傍晚时分才踏上村口的土地。这种感觉很奇异,我明明才20岁,竟生出一种阔别之感。实际上,也称得上“阔别”,自我上了小学,便再未踏足过这片土地。
这是我离开后,第一次回来。来参加祖父的葬礼。看到父亲时我愣了一下,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虽木讷但身姿挺拔的徐尤志了,我可以看见他头顶黑白掺杂的头发。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比父亲高了半个头。
“徐风。”父亲把我领到棺旁,“给你祖父道个别。”
我安安静静地跪在垫子上叩首,然后站起来。
时近傍晚,我和父亲坐在地毯上,父亲把蜡烛芯挑亮,放在我面前。蜡烛熏人,我刚一眯眼,父亲又不动声色地把蜡烛移远了些。
“还记得你祖父长什么样子吗?”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甚至觉得还没有烛花爆裂的声音大。
但我听清了。
“很瘦,矮矮的,胡子特别长。”我回答。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不对,你祖父特别高,身上有把子力气,一天能赶几十里路。”
“但你说的也没错。”父亲摸了摸鼻尖,“你说的是七八十岁的他,我说的是三四十岁的他。”
“这么多年了,你爷老了,我是在炕边儿照顾他最少的一个。”父亲嗓子里好像混进了沙砾,哑得怕人,也无力得怕人,“没当成个好儿子,当然,也没当成个好父亲。”
我喉头耸动,只觉得蜡烛离我太近了,烟气熏得我眼眶酸痛。
那个一直蜷在柜台后、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男人,我分明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和徐尤志的相似之处不再令我惊奇,汇款单上“徐尤志”三个字突然生出骨架,长出血与肉,站立起来。我看到时光飞逝,将那个争着要糖块儿的小孩儿拔高到成人模样,再给他染上风霜,刻下痕迹。
我恍惚间开始明白,自己在这20年间都错过了什么。我从未试图和父亲沟通过,是我亲手将父亲变成了单薄的汇款单上的名字。我无视他每一次试图与我沟通的努力,忽略他的挣扎,脑子里只想着逃避尴尬。
那夜我和父亲坐在地上,坐了很久。我将头埋在膝盖间。思绪纷乱,困意又使我昏昏沉沉。肩头被父亲披上外套,我听见父亲在我耳边悄声道:“店里安空调了,暑假来住几天好吗?”
我抬起头,缓慢道:“好。”
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被我错过多年的配角嘶吼着发出声音,终于被我听见。我看着他生出血肉,朝我走来。而我终于开始了解他的过去,经历他所经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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