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为南方人,幼时却从未吃过新鲜的杨梅。少年时代零食都是“九制”的天下,话梅、杨梅、陈皮,那时下課之后总爱去小卖部买一包来吃。它们味厚甜浓,只需一颗,就能提振一天的精气神。黑晶般的杨梅干最惹眼,身裹如雪的糖粒,甜中寓酸,果肉格外紧致有嚼头。
“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方岳在《咏杨梅诗》里早已道出玄机。不似一些糖分浓厚的水果,只是一股脑儿的甜,甜中携酸的杨梅浆甘汁丰,吃起来往往暗自销魂。微深染紫的一颗颗,泡过盐水,丢进嘴里,任口齿收割这一茬茬清郁的甜汁,舌尖还逗留着一丝俏皮的酸,溽夏狰狞的暑气顷刻烟消云散。
杨梅的酸很轻盈,如雨如丝,若即若离。蜻蜓点水一般将舌头晕染,再速速消弭,正契合了夏日里那些隐秘又颤动的情愫。
因为昙花一现的娇柔,只得将杨梅熬成酱制成干,或是浸在酒里存其丰韵。母亲最喜做杨梅酒,只需用清香白酒、黄冰糖作配。轻酿一月,杨梅酒清醇而甜酸萦齿,小酌一杯,气舒神爽。
在酒里酣过几天的杨梅直接掏出来吃,味道甚是飒爽。本是轻巧巧的曼妙滋味,一下子沾染上馥烈的酒气。细若游丝的酒意在肆意奔涌,时而低回,时而升腾,感到一股绵延的热气在身体里游弋,让人上头。
杨梅可制酸梅汤。不同于干爽且带着烟火气的熏乌梅,杨梅的鲜嫩劲儿让酸梅汤增了一分清爽的果香。将山楂干泡软,同杨梅甘草冰糖熬煮,晾凉,冰镇过,饮之畅怀。午后碎光流溢,人和杨梅球都懒散地浮游在一盏嫣红里,盛夏就这样涓涓而去。
江南富庶,杨梅亦俏。梅雨霏霏,杨梅应时争艳。吃完东山温润的白玉枇杷,西山灼艳的杨梅又接踵而至。
杨梅是苏州人心里的千般好。有诗云:“怪杀吴人不出乡,杨梅五月荐新尝。”一到五月,被美味牵绊的苏州人宁愿不出门远行,都要趋之若鹜地奔去各个山头大啖杨梅。
更有资深吃客,还未见得梅子真容,已经在迫不及待思量杨梅出山的时间了。毕竟,那赤红可人的骊珠,谁不爱呢?
说杨梅还不得不提浙江。浙江人论起杨梅总是眉飞色舞,满满傲气。《越郡志》载有:“会稽杨梅为天下之奇,颗大核细其色紫。”其中说的会稽即为现今余姚慈溪一带, 实际上浙江各地的杨梅都声名远播。台州仙居号称“中国杨梅第一县”,尤以东魁之品为最。
杨梅品种繁多,东魁,顾名思义,是东方的魁首,因其色艳味珍在浩浩杨梅界一举夺魁。大如乒乓,紫红圆融,真像一团烧得炽烈的火炭。因为个头饱硕,吃这杨梅不能一口囫囵,只得扬起肥厚的肉球一片片开垦。听充沛香甜的汁水尽情在口腔里漫漶,占领城池。吃得尽兴了,哪管脏污,无怪乎说食杨梅要“十指纤纤尽红染”才算意趣双全。
流光容易把人抛。所以枇杷熟了吃枇杷,樱桃红了就去采撷,也是在这些鲜盈的味觉光色的感知里,方才感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没有虚度锦绣四季。杨梅也要赶着趟儿吃。她十分骄矜,只在五六月现身,甜蜜期短促。骄纵小姐似的,风火而来,抖落一身浓艳又决然离去。
她又像是王佳芝那样的女子。装着决绝的信念与使命,只身将自己付于危难丛丛的险境。纵使结局凄惶,她那些杳渺的眼神,朱唇鬓发与墨绿旗袍透出的欲说还休,频频的秋波暗送,却是每一帧都能将男人女人的心魂勾去。
想到这,再看看手中的杨梅,更想怜香惜玉地吃起来,不愿辜负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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