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去他那里人特别多，而且要等候很久很久，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点不耐烦，因为即便是旁边其他的剃头匠闲着抽旱烟，我爷爷也要排队等候美清舅公。开始我认为我爷爷是为了照顾他这位“亲戚”的生意，或者就是为了节约钱，因为美清舅公理发便宜，我记得他一直就收五毛钱一个人，别的剃头匠几乎每年涨一次，他就是不涨价。有一次，我问爷爷这舅公是不有点傻，爷爷说人家聪明得很。
他大概可以修长发，剪短发，我认为他最擅长的应该是剃光头，剃得真的可以发光发亮。轮到我爷孙俩的时候，他让我坐到那张已经掉漆且被屁股磨得光滑的椅子上，拴上围布，然后从他那印着毛主席头像“为人民服务”的包里掏出剪子、剃刀就开始操作，一般是给我剪个短发就行，理个光头的话又怕别人摸我光头开玩笑。我爷爷喜欢包白帕子，剃个光头正合适。美清舅公会顺便赠送他刮胡须的项目，拿个小刷子蘸上肥皂水在有胡子的地方抹湿，用那锋利的剃刀轻轻一刮，胡须就掉了下来。有些粘在剃刀上的胡子渣去他那旁边挂着的牛皮条一蹭，又重新开始刮，连鬓角和后颈窝里的茸毛也刮得干干净净。我爷爷好像很享受这个剃头的过程，因为他可以和美清舅公聊天，家长里短，无所不聊，越聊越起劲，有一回两人聊到生产队的事情，竟然背上了毛主席语录。最开始我觉得这两老人实在啰嗦，由于没有其它的玩具可以玩，我只有静下心来听他们聊天，听着听着，后来也觉得挺有意思。
美清是个孤儿，6岁那一年，天花瘟疫肆虐，多数人因为感染身亡，他父母和哥哥、姐姐四人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还好他命大，天花出了居然没死。每到夜晚，感觉阴风飒飒，小美清晚上不敢到床上睡觉，他堂叔让他蜷缩到装粮食的柜子里，盖子用小木块卡着留一个小缝，据说这样可以防止孤魂野鬼钻进来，整晚不敢睁眼，如果感觉到外面有亮光了就起床。小美清几乎是在全寨子人家里蹭饭长大，他人非常勤快，帮乡亲们放牛砍柴干农活，光着脚行走，脚底自带一层厚厚的老茧，连尖锐的棘刺也无法穿透，走在山野健步如飞。15岁那年，乡亲们帮他说到一门亲事，是一个和他同样苦命的女孩，后来全寨人给他凑上人情礼物把媳妇娶回家。解放以后，开始搞生产队，美清参加生产干劲十足，因为他手巧，在一个老人手里学到了剃头，他就抽空为生产队员们剃头，由于表现突出，经常得到生产队表扬。承包到户了以后，每逢赶场天，他就到集镇上摆摊剃头。
美清两口子关系很好，很遗憾的是，他老婆到老都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他始终认为是命该如此，并没有怨天尤人。60岁那年冬天，有一天剃头收工回来，天色已晚，寒风凌冽，大雪纷飞，路上已经没有其他行人，他把衣领竖起来挡住风雪，隐隐听到前方有婴儿的哭声，一开始以为是幻觉，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走近一看，确实路边的背篓里装着一个婴儿，裹得十分严实，不用想这肯定是个女婴，因为乡下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有的连着生了两个女孩，第三个如果还是女孩就抱给别人养，有的甚至狠心遗弃，有的生了六七个女孩也还要继续，就为了生个男孩继承香火。奇怪的是这婴儿感觉有人停下来，立马止住哭声，他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是哪个背时挨千刀的哟，生下来不养，女孩就不是人？晓得他两口子从哪里钻出来的。”但他犹豫了一阵还是选择了离开，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年老，一来没有精力，二来经济实力也实在是不允许。他努力的迈开脚步往前走，可是那婴儿又开始啼哭，而且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穿过簌簌的雪声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房，美清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被撕裂，他的腿再也不听自己使唤，转身向婴儿走去。每天晚上，老两口用温水冲白糖给婴儿喂，或者熬点米浆，由于经常啼哭，有时候两人整夜没有睡觉，轮流抱着摇哄。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这老两口就轮流背着孩子到十里八村去找正在哺乳的妇女给孩子喂奶，老两口看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听着孩子呀呀学语的声音，他们知道这是上天赠送给他们的礼物，期待着他们的女儿一天天长大。
从上初中以后我就不愿意和爷爷一起去美清舅公那里理发，因为别人都到理发店里理发，既干净又卫生，而且发型还比较时髦，跟得上社会潮流。2007年我已经参加了工作，暑假我回到老家，因为爷爷身体不太好，我再一次陪着他去赶场理发，我本意是带他到理发店里好好理一次，享受一下现代的服务，可是他坚持要去美清舅公那里剃头，还差点跟我发火，我只好顺着他。
美清舅公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头发已经全白，看到当年流着鼻涕的小屁孩现在正是风华正茂的我，当着爷爷面把我着实夸赞了一番，让我爷爷心里十分受用。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不用排队了，好像没几个人到他这里来剃头了。他仍然十分认真，还是赠送刮胡须的项目，一边操作一边聊天，他俩感觉是好几年不见，有说不完的话。
爷爷终于剃完头发，我问：“舅公，多少钱？”他答道：“雷打不动，五毛钱。”我从兜里掏出钱来，爷爷赶紧拦住我不让我付，然后他像以往那样，从腰带上解下一个裹得一层有一层的布包里拿出一张还带着体温的五毛钱递给美清舅公，他俩推来推去好几次，美清舅公才收下。我忍不住问舅公为什么还不涨价，他一边往他那印着毛主席头像“为人民服务”的包里收拾东西，一边告诉我说现在已经吃上了低保，收五毛钱要坚持一辈子，因为能够活到现在，能够老有所依，要感谢乡亲们，要感谢共产党！
我爷爷七十六岁那年，我回老家看望他，那年他身体情况十分糟糕，我看到他头发已经该理了，正准备问他的时候，他突然说：“哎，听说你美清舅公已经死了。”眼里显露出无尽的惋惜和悲伤，虽然我也感到意外，但我安慰爷爷说：“人老了属于正常现象，不过您老人家身体好，能活一百岁！”爷爷似乎并没有听见我说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可惜了，要是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我应该去带一把纸烧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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