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她,我很恨她
二十年前,我七岁。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两岁的弟弟在村巷中来来去去地走。父母刚刚到县城里的医院工作,我们姐弟俩在老家由我奶奶带。
那时的奶奶守寡已经二十年了,她几乎不对我笑,偶尔会对弟弟笑一下,和很多重男轻女的农村妇女一样,她有什么好吃的是从来不会先考虑我的。
有一回,父母托人送回来一条花裤子。那么长的裤子,暖和的灯芯绒面料。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渴望拥有的一条裤子,穿上它我背着弟弟出去转悠的时候就不会冷得两腿发抖了,但她并不给我穿。即便知道我那两条裤子已经变短,已经磨出了两个洞。她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你还有别的裤子呢,这么暖和的裤子留给仔仔以后穿!”然后把裤子很郑重其事地锁入她屋内那个黑红色的柜子里。
我开始恨她。我才7岁,就要帮她喂猪、挑水、煮饭,还要看护着总是哭闹的弟弟,有时候我玩得忘记回家煮饭,她就很生气,她不打我,只用手在我的腰上、胳膊上拧,痛得我眼泪直打转,偏偏我又倔得厉害,从不认错。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在天井帮弟弟洗,逗弟弟玩,有时候会笑。我数着胳膊上的紫青,发誓我恨她,永远恨她。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触目惊心的震撼
那一年冬天,我们那个小村落居然下了薄薄的一层雪。我从来没有见过雪,只觉得白晶晶实在很漂亮。她好像去了地里,那么冷还下田。村里的人称赞她勤劳。我带着弟弟去看雪,却不小心跌到了水沟里,衣服全湿了。幸好那水沟不深,我把弟弟拉上来,背起他飞快地往家里跑,我必须赶在她没有回来之前换上干净的衣服,不然她会拧死我的。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锁那个黑红柜子,我把自己和弟弟里里外外全都换上了新衣服,当然我换上了那条灯芯绒裤子。真的很暖和,而且刚刚合身。
穿好衣服,我忽然发现弟弟有些不对劲。摸了一下他的脸,很红很热。弟弟发烧了!我急得不行,想去买药,但又没有钱。忽然想起上次弟弟发烧的时候,她曾经从黑红柜子里拿钱送弟弟去卫生所。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我几乎探了半个身子在柜子里使劲地寻找。
“死丫头!我听二婶说你把弟弟掉到沟里了!你在干什么?……”这时,她刺耳的声音忽然在屋内响起,我一只手还攀在柜子里,另一只手则吓得把刚刚拿到手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你这个不争气的死丫头,竟然做起小偷来了!你敢偷我的钱?”她吼道,一步冲了过来,狠狠地关上了黑红柜子的门。我的手还来不及抽开,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倔强的我不愿意在她的面前表露脆弱,我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而她很快察觉到弟弟的不对劲儿,一把抱起弟弟就往外面冲。我暗暗松了口气,弟弟不会有事了。
这时我才想起疼痛的小手指,右手的整个小尾指由于她用力关柜门的缘故,被绞在了柜门的缝隙之间,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抽不出我的右手,只知道那只手越来越痛,最后痛得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缠了灰色纱布的右手还在痛。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很安静。第一次为伤手换药那天,父母终于从县城来到我们俩姐弟面前。妈妈小心翼翼地拆开我手上的纱布,我痛得厉害,不敢去看。当我的手感觉到冷冷的空气,听到妈妈哇一声大哭,我转过头,看到了我的右手。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种触目惊心的震撼。
我都残废了,要草药有什么用
我很坚决地要求离开那个煎熬了我足足七年的家,并且坚持也要弟弟一起走。
走的时候,我用一种很冰凉、很怨恨的眼神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站在家门口的老树下,瘦而高,站得笔直。我决心,从此以后,要把她从我的记忆里清除,再也不要想起。
再一次见她,已经是十年之后。过去的十年里,弟弟常和父母一起回去探望她。而我,从来不去。在我十七岁那么自尊又自卑的岁月里,残疾的右手成为我心里最尖利的一根刺,刺得我和周围的人都伤痕累累。
我并不知道那个站在我家楼下的老太婆就是她。十年,我长大了,我不认得这个老太婆。我经过她面前,准备上楼。
“丫头。”我听到了她苍老的声音。接着我握紧右手的四个手指,心里那根刺开始扎我,扎得很痛。这个老太婆,她还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她甚至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我只是一个死丫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滚!”我大吼。因为这句话,从来很疼爱我的父亲给了我一巴掌。指着桌上那堆草药吼:“那是你奶奶,她六十五了!背着这堆给你的草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这里的!”
我满眼是泪:“我都残废了,要草药有什么用?”
您从来不知道,我也爱您
我只是不知道,十年前见她的那一面,竟然是我见她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面。
当我跪在那堆黄土前,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停不下来。爸爸仿佛一夜老去,走到我面前拉起我,也扬起了手。如果可以,我宁愿他真的打下来。但爸爸最终没有,只是哭着骂我:“你怎么这么不孝呀?”
回到家里,他指着那个黑红的老柜子说:“你奶奶说,里面的东西全是给你的,谁也不给。”我摸摸我残疾的右手,发觉自己早不那么在意它的不完整。我打开柜子。然后,泪水再次和周围人群的哗然而落下。那一柜子里面都是什么呀:满满的全是钱,一毛、两毛的,一块、五块的,都分类叠得整整齐齐。
“小妍啊,老太太也算是对得起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叨的就是怕你伤了手嫁不出去呀,平时肉都舍不得吃一顿,没想到为你存下这么多钱……”爸爸悲声痛哭,扭了头不忍再看那些破旧却整齐的零钞。弟弟在我身后抓紧我的手:“姐,你原谅她吧。”
我已经无法形容心里的悔恨和悲伤。我原谅她,我怎么不原谅她呢?这些年,我从各个城市给她汇款,只是我从来不加只字片语,我只在心里想,给她钱,她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待我想通了,自然回去看她。
不知道如何面对,亦不知道如何找理由。我明明知道她想见我,她只想见我一面,我能做却都不帮她做到。
爸爸告诉我,那堆钱一共有556324元。柜子里還有一些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洗得很干净,叠得整整齐齐。
我看着那个黑红色的木柜子,心里一直在问:奶奶,您听到我在叫您了吗?就像我觉得您不爱我一样,您只是从来不知道,我也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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