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的奶奶唤我为她吹头发。记忆中,她没有过外婆又长又黑的大辫子,总是短短及下巴,用路边摊上买的廉价黑发卡夹着,稀疏得像生于戈壁的树,一根根绷直。她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亲切地唤我乳名:“我老了,不会用吹风机,你帮我吹吹。”她已没我高了,三年前上初一时,我就比她高了,如今,她的头饰才到我下巴,岁月将她的枝叶修剪,将我拔高,她越发苍老,我越发成熟。
呆愣时,吹风机的热风吹了许久,她的头微微发烫,我是绝对无法忍受这种热度的,而她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将手端端正正放在膝上,像十年前的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她用那些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将我并不长而有点乱的头发收拾好,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把我打扮成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今时今日,时空变换,还是她和我,不同的是我和她。
我赶忙将吹风机调成冷风,责怪自己粗心大意。奶奶的头发还是稀疏,油光发亮的黑发早已被风雨变换染成白色。她的头发细细的,若有心仿佛能将她所有的头发数出来。
她一共生了九个孩子,现在只剩四女两男,上头三个孩子死于饥饿,死于疾病。我爸爸是她最小的儿子,万般宠爱都是给了他的,连带着也最疼爱我。她常和我聊起从前,从前从前,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她还是要讲,也不在意我听不听。千篇一律的日常,她仿佛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她也曾年轻过,也曾是如花美眷。在这漫长的人生,她年纪不大即嫁作人妇,走出最远的地方是杭州,在那待了两天便又匆忙回来。“这家离不开我哩,离不开我哩!”
她一生后悔之事便是少时未习书,如今成了年老无知的老太太。她喜欢将零食省下给我,但多是贡过的,饼干糖果,一年四季我都是不缺的。我摆手说不要不要,你和爷爷留着吃时,她仿佛听不见似的:“吃吧,吃吧。”奶奶是活得比爷爷年轻的,尽管不久以后她就八十高龄了。
她用蓝色的翻盖手机,识不得数字,若要打给她的老朋友,总喜欢拿着爷爷抄的通讯录,上楼找我,脚步沉重,用方言说着那个人的名字。当我翻来找去无踪影,和她说没有找到时,她会露出小孩吃不到糖般的迷茫。“没有吗?有的,有的,就在这本上。”她和她的老朋友总是聊很久,聊邻里琐事,相约拜佛烧香。当她手机发出好听的音乐,她便欢天喜地,麻溜翻开盖:“是谁哦,谁哦?”
几年前,我看到她的身份证,柯南柳。她的名字叫柯南柳,真是好听的名字,怪不得爷爷喜欢叫她“南柳,南柳”,她也应着“哎、嗯”。南柳南柳,生在南方,生于流水以南的河边,生于南桥,我对这美丽的名字有过无数幻想,终是不得其本。她还是兀自匆忙着,闲下来她反而忧郁,忙起来又叫苦不迭。“忙嘞 ,忙着呢!”我知道她是欢喜的,从她的眼睛中,从她的脚步中,从她摆好的衣襟中,晓得她是欢喜的。
吹干奶奶的头发,奶奶拿起这不知多少年的木梳,将头发一缕一缕梳好,坐在那早已不再崭新的梳妆台前,如十三四时及笄的少女,将木梳用清晨的露水沾湿,从发根梳到发尾。镜中的容颜枯萎黯淡,少女的眼睛似乎不曾被岁月的尘埃沾染,依旧光亮如星。
南柳,南柳,愿时光温柔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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