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古往今来,喜欢花的人众多,喜欢草的却很少。
单从名人来说,屈原喜欢兰,他纫秋兰以为佩;陶渊明喜欢菊,他采菊东篱下;北宋的隐逸诗人林逋是梅痴,他“梅妻鹤子”;苏东坡“宁可食无肉 ,不可使居无竹。”郑板桥也对竹情有独钟,他画竹诗竹。他“衙斋卧听萧萧竹,一枝一叶总关情。”
花草令人赏心悦目,无论是名人还是普通百姓,喜欢花草是人之常情。在林林总总的花花草草中,我对一种最普通最常见的植物——芦苇,有着特殊的偏爱。也许有人会说,这芦苇生长在坑塘、河边、湖边和低洼潮湿之地,随处可见,凡而又凡,有什么可“偏爱”的 。你这喜爱是不是有点太低俗了吧。是的,我对此并不否认。我就是喜欢芦苇的寻寻常常和它吾自随吾性的生命气质。这最接地气,最符合咱老百姓的脾性。
小时候我对芦苇的认识就像李白“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那样,觉得芦苇就是一种长得又高又密的草,坑塘边、河沟里是它们的生长所在,从来也没人管它们,问它们,只是偶尔有人拨开芦苇丛到里面捞鱼摸虾而已。那时候,在我家乡的苇丛里经常有一种鸟,它的叫声“追追呱唧、追追呱唧”的,急促、响亮而富有节奏感。但这种鸟很机灵警觉,人们很难看到它的尊容。有一次我好奇的问母亲,这是一种什么鸟。母亲说,这种鸟是微山湖里淹死的人托生出来的,你听它们的叫声像不像“快快瓜(舀)水,快快瓜(舀)水”,这是那些被淹死的人在呼喊人们赶快彻干净水救他们命的。
这些水鸟是那些淹死的水鬼变的!从那以后,我就对那茂密的芦苇丛有了一种恐惧感,再也不大敢往进芦苇丛里钻了。
说实在的,小时候我对芦苇的印象大体上就是这些,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它就是长在我身边的一种草,一种植物而已。
再过若干年以后,我对芦苇的认识提高了一步。那是1981年,那一年我连滚带爬的考上了大学,而且是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家里飞出了一只所谓的“金凤凰”,我四爷爷为此很高兴,他决定带着我去他远在微山湖上的女儿家也就是我姑母家走亲戚。就这样我和当时已经接近80岁的四爷爷从丰县北部的老家步行三四十里路先到了山东鱼台县谷亭县城,然后再从谷亭坐船向微山湖里进发。当时正值盛夏,船一进入微山湖,除了一条窄窄的航道外,两边都是连绵不断的芦苇,目之所及,完全被水天和芦苇荡主宰了。听着船上轰鸣的马达声,看着两边望不到边的芦苇,我被眼前从没见过的景色震撼了。船在继续航行,突然从旁边的芦苇荡里游荡出一条捕鱼的小船来,渔人撑着这一叶扁舟如走平地般的在芦苇丛中穿行。这湖水、芦苇荡和渔人组合在一起的画面就这样定格在了我脑海里,原来芦苇也有其美妙的景物风采所在。
再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我第一次读到了《诗经》中的《蒹葭》篇,从此,我就打内心里喜欢上了芦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芦苇是也。在深秋,在岸边长满芦苇的一泓碧水前,有一个人在为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伊人”徘徊和无奈,他欲追无计,欲罢不能。这苍苍的披满露水的蒹葭在见证:一个人对他心中“伊人”的向往与追求,就这样在时间与空间的持续中一唱三叹的若即若离中,这是一种何等迷人的场景啊!读着读着这诗篇,我就迷糊了,仿佛我就是那位徘徊在水边的人,那“伊人”虽可望而不可及,却已经永驻我心间。我愿沉醉在这梦幻里。
渐渐的我又发现,还有很多名人名家把芦苇写进了诗里,寄托着一种情绪、一种情趣、一种意境。现仅举几例如下:
西望白鹭洲,
芦花似朝霜。
——唐*李白
愁君独向沙头宿,
水绕芦花月满船。
——唐*白居易
白鸟一双临水立,
见人惊起入芦花。
——宋*戴复古
最是平生会心处,
芦花千顷月明中。
——宋*陆游
与上述诗句意境不同的是,苏轼的“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却满怀热情的咏吟出了春天芦芽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机。
原来面对这司空见惯、貌不惊人的芦苇可以这么浪漫与诗意。人因为喜欢某人某物而可以渐渐的爱上某人某物。我之于芦苇就是这么一个过程。这些年来,我因为钟爱这芦苇,就随时随地特别用心观察和品味它,于是就发见悟出了芦苇许多惹人喜爱的品行和风骨来。
你看这芦苇,它不挑不拣,不娇不贵,那怕是再贫瘠的土地,再偏僻荒凉的地方,只要土壤湿润或者近水,它就愿意在此扎下根来,绽放其生命的情怀,默默地行走其生命的旅程,呈现其该呈现的存在。
你看这芦苇,尤其是那生长在水边的芦苇,当芦苇一旦和水并列,相衬相亲,就使得这水和芦苇都有了灵气,有了生机。有芦稀疏数株立于水边,那是一种简约而明朗的景象美;有芦连片簇拥铺水域,那是一种壮阔而浓烈的景象美。就在这芦苇和碧水之间,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嫁衣,谁是谁的伴娘,也不知道是水成全了芦苇的美,还是芦苇让水美得更加柔情。
我特别敬佩芦苇那顽强的生命力。哪怕是再贫瘠的土地,那坚忍的芦苇都执着地把根深深地扎入地下,那洁白的芦根在地下纵横交错,斩不断,理还乱,与土地缠绕在一起,一门心思地吸吮着土地仅有的养分,滋养它那绿色的躯体不断的向上,向上,绽放绿色,孕育芦花,迎接阳光。
我还特别喜欢芦苇在一年四季中所展现出的各种别样的美。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已经在地下酣睡了一个冬天的芦苇被热情的春姑娘唤醒,它们竞相探出头来,问候春天,问候阳光。那一个个绿得鲜亮的芦芽像锥子一样立满地上,茂盛出一片片浓绿。每当这个时节,我总喜欢弯腰在她们的身边,看她们演绎悦目动人的生机,听她们演奏挺拔向上的乐曲,感受它们昂扬的生命活力。这才是春天的气质,春天的风范。
到了夏秋时节,芦苇把它生命的茂盛推向了极致。那浓密的茎叶排成了一个绿色的长城,绿色的海,如果这时候你走近它们,你得仰视才行。小鸟在它们的绿海里跳跃唱歌。一阵携带着温热的风吹来,伴随着绿涛翻滚,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沙沙作响的绿色涛声。
时序进入秋末冬初,芦叶芦茎渐次变黄,芦花正值风华正茂,这时候的芦苇又开始了它另一番迷人的年华。
初冬的芦花是一个精灵。此时此刻我总喜欢徘徊在她的旁边,看她迷人的风采。此时的芦花身披嫩紫色,她是具有生命力的。当无风的时候,一朵朵芦花低垂着秀发依水而立,沉静淡然,像是在回想已经逝去的韶华;当阵风吹来的时候,她们随风起舞,舞姿曼妙,好像是在向寒风展示其最后的美丽。
我还欣赏那时处深冬的芦花,此时的芦花已经彻底干枯消瘦。冰冷的雪洒向她,凛冽的寒风吹向她,在冷酷的寒风中,她随风舞动却坚韧不倒,寒风搅动她,把花絮飞扬到天空,像是把愁绪漫天播撒。这枯瘦而倔强的芦花是严冬荒野荒凉的最好注解。我常常沉浸在这景象里,享受着这其中凄凉的美,悲壮的美。
顺境,逆境;得意,失意;幸福,悲惨。我们的人生又如何不像这经冬复历夏的芦苇一样呢?我们要从这普通的芦苇身上汲取智慧和力量。
伫立在寒冬冽冽的风中,我不仅深切体会到了芦苇作为精神和景物层面的象征之美,还想到了它给人类带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之美。
芦苇的纤维坚韧而细腻,是造出优质纸张的上好原材料之一。
芦苇和芦之花还承载了我年少时候诸多的美好记忆。
茅窝子,它至少是四五十年前人们过冬御寒最常见最实用的鞋类之一。茅窝子的鞋底是用一块厚厚的木头中间被挖空做成的,茅窝子的鞋帮就是用初冬还有生命活力的芦花编织而成的。早在四五十年以前,那时候的冬天寒冷多雪,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只要在这种茅窝子里填上一把细柔的麦秸,然后再赤脚穿上,就尽管可以在雪地泥水里行走玩耍,根本不要担心寒冷和雪水泥水湿透了它。如今这一切,早就,早就被储存在记忆里,储存在文化遗产的博物馆里。
芦席和芦帽也是那时候大多数人家床上的“席梦思”和头顶上的遮阳伞。冬天来临,人们把芦苇收割回家,剥去茎上的皮和叶,然后把芦茎用刀子劈开,再用石磙碾压使得芦茎柔软顺溜。这些用来编制芦席的原料就准备好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乡亲们编织芦席的情形:那柔软的苇条子在编织者的面前跳跃着,舞动着,令人有点眼花缭乱,经过日日夜夜的劳作,一张张芦席和芦帽被编好,然后再拿到集市上换来的是油盐酱醋等的生活必需……
这普普通通的芦苇就是这样用自己的微薄之躯贡献于那时候朴实而贫困的人们。
毛主席说,俱往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在此,我套用伟人的话说,俱往也,那些茅窝子、芦席,它们都已经进入了历史博物馆里,就连那些传统的编织手艺人,即使刻意去找,估计现在也很难找到了。
芦之花,苇之情,这就是我发自内心地唱给那普普通通的芦苇的赞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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