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两岸的山高耸入云,山有多高,水有多长。祖辈们逐水土而居,哪怕路途遥遥,哪怕山高林密。只要有水和土地,就能繁衍生息。梯田从河谷拾级而上,一直延伸到云朵出没的地方。高原女人,背着大大的背篓上坡、下坡,用一生细数高原的皱纹,数着数着,皱纹就爬上了额头。如葱的手指也如树皮样粗糙,还有那不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从土里带来的红。从东方微白到暮色四合,早出晚归的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土里刨啊刨,勤扒苦挣地养活一家人。那个在土堆堆里打滚的孩子,童年的很多记忆都留在村口的大杨树下,抓泥巴、画泥巴、捏泥人,那些只是等待母亲晚归时打发时光的游戏。只要有母亲在,火塘里就有红色的火焰,温暖就会溢满整个小屋,夜晚睡觉不用担心着凉,关在别院的家禽牲畜们不会乱嚷嚷,家也才有家的模样。高原女人,默默地在红土上劳作,她们很少走出去。偶尔在田埂上歇歇脚,看着眼前峰峦障目,她们也想过离开,可是谁又舍得家人呢。即使真的走出去了,远嫁他乡,在梦中她们依然会回到这里。红土地的磨炼,给了她们执着、坚毅的性格。
那天,我从山的北面登顶,南面下。在山的褶皱处看见婶婶,她在地里摘豌豆。看见我,她很吃惊,要捧豌豆给我。我婉拒了,提出帮她摘一会儿豌豆。我蹲下身子,寻找颗粒饱满的豆荚,想努力做得好些、快些,却发现怎么也赶不上她。婶婶的背因为长年背重物,已经直不起来了,从腰到背沿着脊柱贴满了密密麻麻的药膏,长久蹲着会很疼吧。她说习惯了,一辈子都这样,这算是比较轻松的活计了。可是,我看她并不轻松,蹲在地里,每移动一个位置都要用手撑着。那天,我陪着她摘了很久,夕阳在我的腰上留下火辣辣的一圈印记。天色将晚,起身离开时,婶婶仍不肯走,她时常在月光下赶路,数着星星回家。余晖中,她蹲下身子贴近地面,飞舞着手指,仿佛在地里飞针走线。很多高原女人的刺绣手艺都很好,她们用绣花的功夫专心做事、认真干活。面对苦难,她们更多的时候选择默默承受,生活再怎么暗淡无光,也依然改变不了老实本分、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踏实勤奋的本性。
我的奶奶也是个典型的高原女人。爷爷英年早逝,留下年幼的小哥俩。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奶奶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因为祖上曾经是地主,在那个特殊时期,奶奶白天被派到最艰苦的地方干活,晚上还要被批斗,过了一段极度艰难的日子。后来,接到爸爸第二天有机会参加入学考试的消息,奶奶打着火把,夜行十多里山路,来到爸爸做工的地方找回爸爸。这一考改变了爸爸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可惜,早年的辛苦操劳给奶奶留下了一身的伤痛,奶奶六十岁就离开了我们。对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童年的记忆中,奶奶慈眉善目,不善言辞,不争强好胜,也不轻易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她总是默默地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月光皎洁的夜晚,她会拉着我坐在月亮下,讲古老的传说,唱古老的歌谣。
红土地也养育了我的母亲,母亲九岁时外婆过世,外公双目失明,母亲是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她比同龄的孩子懂事更早、吃苦更多。长大后,吃苦耐劳的精神也随她一起嫁到婆家。母亲非常很干,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一个人干活,田地不仅没撂荒,而且每年的收成都很好。梁上总有吃不完的腊肉,亲戚家里请客没有肉,母亲经常接济她们。有些苦别人不会知道,在插秧的季节,夜里,母亲经常将我们兄妹哄睡后,一个人去放水泡田,来去七八里山路。她不怕吗?怕!母亲历来胆小,去别院上个厕所都要我跟着去。可是为了生活,怕又怎样?在田地里劳作一整天,别人可能会轻松回来,可母亲还要顺带找一背篓猪草,或者拾一背篓木柴。
红土地是美的!红土地的山干很大,山顶很高,我们不常去,偶尔跟着大人去,也要骑在马背上。山顶的开阔超出很多人的想象力,穿过密密的树木,眼前豁然开朗,一马平川。山顶的红土真厚、真肥,那是上天赐给这一方生灵的礼物。洋芋、青稞、荞麦……只要是适合高海拔地区生长的农作物,在这里都长势极好。打荞的季节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望无际的原野,黄里泛红的荞麦,劳动的大人,打闹的小孩,悠闲的牛羊,构成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红土地留给我太多回忆,这一片高天厚土是我一生无法割舍的情结,这一抹红已深深融入我的血液中。
我时常梦见在红土地上牧羊,我把羊群赶上暖色的山坡,越走越高,我把它们一只一只地牧到天上……
赞(1)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