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桥,新芳桥,周铁桥,屺亭桥……和许多以古桥命名的集镇一样,万石桥也是宜兴市属的一个集镇。石狮,石马,石像,石牌楼,雕栏玉砌,应有尽有——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石材市场。《阳羡古城揽胜》载:晋时,斩蛟周处路经此地,骄阳似火,饥渴难耐,见路边草顶泥墙,有一小吃店,狼吞虎咽,吃光了所有吃食,才发觉没带分文。店主纯朴,说,既如此,也就罢了。此时周处已浪子回头,很有些难为情,就说,这样吧,我把马山担来的这些太湖石留给你,你用它们在此地筑座桥,与己留名,与人方便。店主出门看,竟有万石之巨。……由此得名。
想必偌大中国版图上以桥命名的地方数不胜数。莪出生的小乡村,也叫某某桥。原来是座八字型木桥,也有美丽的传说,曾有块硕大的石刻躺在桥头,青色的石面上约有三百余字,题为“长生桥碑记”五字,字体非常漂亮。有次莪想把碑文拓下来,但多处模糊,有的几近磨平,没能成。因此此桥的溯源,只能零零碎碎口口相传。刻在记忆里的,更多的是小时候——
小时候,我们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袒胸露背,小型鲁智深似的,乡下孩子,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也不懂什么害羞不害羞。每年夏天,哪怕胸前像藏起了个小馒头的半大姑娘,也是短裤一条,掺和在老人小子一起,夜饭碗一丢,都到桥上集体乘凉。莪因为住在村南,离得远些,每晚去桥面时,木桥已在一片童谣里开始摇晃。桥东住着个半大姑娘叫青芳,稀拉拉两根焦黄的小辫,熟透的香蕉似的戳在脑后,胸前将鼓不鼓,端着个大青花碗,给桥西寡居的奶奶送饭。胡瘌痢比我们大几岁,自然成了孩子王,总是第一个到桥,看见香蕉抖抖索索过桥,就双手撑腰,叉开两腿,在桥上左一下,右一下……木桥开始摇。跟随着他的一群小喽罗就开始唱忆苦思甜的歌,每一句的末尾都添上自编自导的和声——
“天上布满星。(众和:)哭了——
月儿亮晶晶。(众和:)哭了——
生产队里开大会。(众和:)哭了——
……
癞痢的队伍随着星星和喽罗的增多逐渐雄壮,雄壮的歌谣和夜空下的心理暗示,首先惊起的是茶馆里的蝙蝠,头昏似的在头顶来来回回盘旋,桥下的流水因为桥桩的晃动,也打起咣荡咣荡的节拍。香蕉青芳面孔煞白,两小腿发抖,盲人摸象似的,古怪又艰难地一步步挪动,两嘴角呈合着的蛤蜊壳,表情是一群期待中的痛楚,坚持着,坚持着……少女的心终于经不住集体的催眠,“诉苦把冤伸。(众和:)哭了!”实在没法再坚持了,每次唱到这里,果然“哇——”的一声,合着的蛤蜊壳大开,泪花飞溅。
十五年后,香蕉青芳再一次在村上人的戏语里,嫁了个武大郎式的人物(那是莪还在村上,见过她老公)。又过了十年,武大郎在改革开放的东风里驾着拖拉机扶摇直上……偶然回乡,听乡人告诉莪,昔日的鬼头王胡癞痢在青芳老公的工地上打工,前几年从一米多高的脚手架上跌下来(一米多!)死了。七七没满,老婆冬瓜婆就不知去向。
莪上中学的时候,与一群农家子弟,每次都要从一座石拱桥经过,单孔,石缝里长着青草和构树,桥面的石块已被践踏成铜镜似的。虽然不如赵州桥的古旧,但绿树掩影,流水汩汩,有时我们放学时,木船从它的肚里穿过,我们就放下书包垫在屁股下,或者站着傻看。这时候船里会钻出个男人,光着上身,像支发霉的玉米,水草似的胡须,提了个莪现在也叫不出名字的渔具:上小下大,竹编的两个圆圈,黑乎乎的网线团团串连着,形状有点像春晚舞台上女明星的蓬蓬裙。我们七长八短攒在桥面上,形如一捧附吸在河沿的螺丝,眼神却专注在河里:那男人在河里试探着,生怕踩着水雷似的,小心翼翼,一步步走向深处。忽然,“劈喇喇”圆网里一声响,抓出条我们期待的,一片白亮的水在他黑黑的臂膀下像长出了翅膀。他在桥上几十双目光的注视下,动作也就格外夸张,手里的被他掐得紧紧的,头尾弯成半个“(”。傍晚穿过林梢,翻过堤埂,将他的收获物照得匕首一样银光闪闪。桥上的我们异口同声地“呵”的一声大叫,拎起书包……
“这桥叫婆媳桥。从前,有婆媳两人住在前村……”一天上学走到桥上时,高年级的周志对莪说着它的传说。但莪有些怀疑,古时的妇女都纤弱,都小脚,富裕的都足不出户,怎有这种大力筑成如此之桥?莫非发音类似,它的名字叫“波石桥”。但不管怎样,他的故事,也添了些神奇。从此每次过桥,都会添些暇想,仿佛一脚踩进一部民间传说里,仿佛她有感觉。弯弯的巨石,积木似的搭成了大半个圆圈,早上或者黄昏,或者薄雾的天气,远远看去,如掉在地上的一块明月。圆弧的石与石之间,没有粘合剂,缝隙里长着小花青草,秋天风起,飞起一片蓬絮。冬天在冰雪里结成一簇簇小铃当。夏天时,我们几个轮番守着岸上的书包短裤,“通通”跳进水里。莪从下面仰望它高耸的圆顶,惊惧它风吹雨打竟不轰然倒塌。
……
北京芦沟桥,天津天桥,白娘子西湖断桥,太平洋对岸的遗梦廊桥,“伤心桥下清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都在向我们昭示着一个个桥历史,桥文化,桥爱情和无数桥年往事,有的温心,有的伤心,有的会让人不知不觉去掏烟。
现在,在异乡,风刺骨地穿过走道,直扑床头……下次得带全唐诗来,或者我的“镇山之宝”《中国花卉诗词大全》,一百年都不敢说懂,一百遍都会有新的发现,还不能温暖莪心吗?每当心里不爽,就读读美艳的诗,就将思绪的野马放逐到远处。“这里没有别的选择,你只能等待,你必须耐心,你必须乐观,不乐观就只能选择自杀或者疯狂。”(王蒙:《关于当代文学的答问》)祇能说这么多了。
常听人用过桥与走路,比较人的经历,见识。又何尝不是呢?想起这些曾经过往的桥,千人踩,万人踏,历尽沧桑,依然故我。……行色匆匆,每次经过桥,看到桥,不管式样大小,几度风雨,有名无名,总有种异样的感觉,亲切又神秘,一种温情,仿佛爱人丰满的胸,总想多看一眼,总想多留一忽儿,让莪在急匆匆奔向前路的途中,走个神,飘忽一会儿,就像攫一捧阳光洗个脸;就像囚犯秘藏的寄托;就像清明时走向田间阡陌……
越过寒冬, 就是春天,去年初来时节,一路上红艳艳的桃花开在山谷,像神女遗落的头纱;开在田野,像一幅绚丽的画;也有单株的,在路边,在村口,如遗世独立的美人儿。你在等我吗?不言寂寞……有时小桥边,忽然长了株不知名的树,野放,凌空飞舞,她是在看风景,还是诗里所说的是别人的美景?——这样的美景在寓居的万石桥的是没有的。莪祇能砌下一枚枚文字,像和尚敲木鱼,像有些同胞脖子里或手上的串珠子,一粒粒拈着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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