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回忆,家族原是在河北丰润县大孙庄。光绪年间,曾祖辈闯关东落脚在吉林梨树县,耕田务农。曾祖辈兄弟七人,再往上查,由于没有族谱,已无踪可查。分家后,有两个兄弟去了吉林省洮南县,在嫩江边靠打鱼为生。我常常想象着祖辈们挑着扁担,行走在白山黑水间的情景。他们作别家乡的亲人,还来不及感受离家时的悲苦离合,一路上便不停的抵挡和躲避着人世间的狡厉,渐渐将人性的软弱堆积成生存的信念,人生本身便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他们的心中高举着信念的旗帜,或山间羊肠小路或一马平川,在这片波澜壮阔的千里沃野上,向着远方的希望一步一挪的走了过去。
祖父讲,也不知道是哪一辈上出了一位娘娘,关内族人由此为借口找到关外族人讨要过娘娘的胭脂钱。祖辈上若是真的出过这位娘娘,我想时间应是在满清之前,因为满清皇上是不会娶一位汉族的女子为娘娘。或许还有一种可能,祖上本是满族,来到东北后,缘于某种情由,户籍上改成了汉族。
我的祖父没有上过学,但他很聪明,简单的书信都能看懂。儿时,常常和我提起老毛子曾经强占了江东六十四屯,强迫将世代生活在此的中国人跳江。黑龙江边,老毛子的哥萨克马刀在人群后面上下翻飞,中国人像下饺子一样被赶进江中。他对侵略者在中国的土地上造的孽愤愤不已,这是祖辈留给我最早的爱国主义启蒙教育。江东六十四屯历来是中国的领土,清代已是中俄重要的通商口岸,是因为清政府的软弱短视,富庶繁华的土地成了列强眼里的一块肥肉,满清末年曾鼓励旗人回到东北垦荒、定居。习惯了在京城遛鸟、喝茶的八旗子弟受不了这份苦,纷纷又逃了回来,沙俄侵略者来到这片人烟稀少的富饶之地时感到不可思议,犹如一头闻到血腥味的狗熊,开始没完没了的撕咬吞噬着中国的土地。
祖父是一位手艺人,他心灵手巧,会制皮革也懂木匠活,曾见过祖父为我的长子手工做的木马,木偶,形象栩栩如生,真可算的上是工艺品中的上等货。通辽曾是三省交界咽喉要道,他也常往返内蒙腹地倒腾一些皮革生意。祖父熟读圣经,曾和我讲起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七天后又复活。作为小学生的我感到即新鲜又好奇,这也是我对宗教的最初认识。
祖父兄弟三人皆是基督教徒,其他家庭成员自然也信仰基督教,两位老爷爷相貌接近,都不善言谈,但均有手艺。手脚麻利,十分勤劳,都能持家过日子。三十年代的生产力十分落后,他们在城市谋生,房无一间,地无一分。生计颇为艰难,按成分是城市无产阶级者。但他们早起晚归,节衣缩食供父辈上学,旨在改变下一代的命运,能有这样的远见着实不易。家族许多成员曾就读过教会学校,一位同族表弟引我在城里寻找故居。我看到了祖辈、父辈做礼拜的教堂。这是一座欧洲哥特式建筑,外观淡绿色,教堂尖顶很高直指天空,意在通往天堂。我与妻子走进教堂,前台是耶稣受难时被钉在十字架的塑像,教堂里座满了许多做礼拜的老年人,他们神态虔诚,面色凝重。基督教中自由、平等、博爱的价值观念早已成为西方主流价值观,并为世界不同民族广泛接受,信徒多达13亿,成为世界上教徒人数最多的宗教。
儿时记忆里,通辽的老宅是土坯房、土墙围起来的大杂院。大杂院里生活有汉族、蒙族和回族人,可算是杂居。院里有个回民以杀牛为业,每次杀牛都请阿訇念经,儿时听起来如同唱歌,后来知道这是回民教规。还有一个姓王的法师,经常做道场装神弄鬼,围观的人不少,也搞不清到底他是佛教法师还是道教法师。每次做法时,祖父看到了总要捂上我的眼睛,将我拉到一边。大杂院后面有一条壕沟,沟很宽很深。儿时的我常和同族表哥去附近游玩,夜色虽晚也不愿意回家,被母亲寻到,免不了换来一声声心疼的责骂。祖父空闲时会带着我到附近的田野里,扒拉几下便是一些土豆什么的,找来一些柴火就地烤着吃。他也是一位好庄家把式,开荒、施肥、操持农具样样在行,是祖父让我有幸自由驰骋原野,与家乡的泥土亲密接触,熟悉这一片土地上的味道,家乡的草木泥土芬芳变成了我嗅觉的一部分,科尔沁的苍茫壮美溶入我的瞳孔、滋润我的身体、流进我的血脉。我十分感谢他,虽然正逢命运多舛的岁月,因为祖父的庇佑、呵护,我的童年过得还算是有声有色,我虽已进入暮年,却常常怀念着他,他是我记忆中一盏不灭的灯。
通辽地域辽阔,村落之间相隔很远,并不似古朴乡镇特有的青花瓷般的婉约,而是多了一分放荡不羁的塞外野性之魅。冬日里,大雪覆盖了所有的空地。这里并无江南的雪那般矜持,看准了这是一片辽阔的土地,便沸沸扬扬,毫无遮拦的落了下来。大地于是换了模样,染得一身洁白、苍茫。雪地里,胡杨柳的枝条透过白雪伸向空中,像是涂抹在雪地里的黑白素描。大杂院里有一口水井,井口结满了乳白色的冰,这冰的外观倒是别有风韵,层层叠叠环绕,洁白如瓷。常有运货的驼队经过大杂院旁边的土石路,驼铃悠悠叮当作响,水天苍茫,远方的天空便是一抹深邃的湛蓝,这浓墨重彩的惊鸿一抹不是单纯的色彩,而是恒古的宁静和辽阔的旷远。驼队缓缓走向科尔沁沙地。大漠长虹,落日熔金,沙丘连绵曲线圆润优美,乌黑的油光发亮。大道至简的荒漠景色迷幻着人的视觉,简直如油画般惊心动魄,彰显着美学的神韵。
四十年代,通辽一带战祸连年,父辈们惶恐不安的生活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出生于1942年,正逢日伪时期。儿时记忆中,家中常吃的是棒子面、高粱米,吃到大米会被当做“经济犯”抓起来。在伪满洲国,日本军国主义者为了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对中国人民进行了残酷的剥削统治,将通辽变成了战略物资和农牧产品的战略基地。通过“出荷”“配给”来盘剥生活在此的各族人民,将抢夺的大量的牛羊、粮食经大连运到日本。通辽地区在四十年代鼠疫猖獗,死亡率甚高,附近居民常常是一家一户全部死亡。直到八十年代我才知晓,通辽是日军731部队鼠疫武器的试验地区。
1945年,苏、英、美在欧洲战场打败了法西斯德国,雅尔塔协定后,8月8日,150万苏联红军进入中国东北,进攻驻扎在此的日本关东军。苏军分兵四路,其中一路苏军由蒙古经通辽扑向沈阳。面对着草原上迎面滚滚前进的钢铁洪流,穷途末路的日军便使了一个损招,以鼠疫为生化武器,给远道而来的苏联红军布下了一道老鼠防线,以此来阻挡苏军的长驱直入。有人对当年苏军的行军路线做了分析,凡是没有日军阻挡的地方,日后都是鼠疫爆发的高危地区。前后致使生活在当地的四万多居民死亡,这是日本军国主义者欠下中国人民的又一笔血债。
据我的母亲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天空中布满了隆隆作响的飞机,随后的几天,大量的苏联红军开着坦克涌进了通辽。我于1964年参军,有幸驾驶操纵苏制T34坦克,76mm口径的坦克炮威力惊人,炮弹命中目标时地动山摇,坦克装甲钢板布满了累累弹痕,这是当年苏联红军在欧洲战场上激战后留下的痕迹。当年进入东北的都是经历苏德战争的老兵,来的苏军装甲车辆多达5000余辆。性能更胜一筹的德国虎式坦克都没占到苏军什么便宜,此时日本列岛已被美军围了一圈水雷,曾经骄横的日本关东军拿不出什么顶用的武器和苏军拉开阵势,仅剩的几百辆装甲车犹如草原上待宰的羊群,根本无力招架苏军钢铁巨兽的凌厉进攻。8月6日和9日,日本遭受了两颗原子弹的轰炸,一度准备用竹枪和美国人一同玉碎的日本国民彻底放弃了幻想。只用了11天,苏联红军便解放了东北全境。通辽城里的百姓为了躲避战火纷纷出逃,彼时的通辽上空,苏军飞机俯冲轰鸣声尖叫刺耳,不禁让人心生惊恐,母亲和祖母也顾不了许多,抱着我便紧赶慢赶的跑到野外的高粱地里躲避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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