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天会随人愿;有时候,事竟与愿违。
年少时,随乡人千里迢迢,从南方长驱直入到北国,在与友邦隔海相望的城市,虽少小离家,却傻傻的不懂得乡愁。因为很快发现,在潮起潮落的海边,突兀着一个小书亭,草绿的铁皮屋,几本挂着的杂志在海风里哗拉拉响起,拍手欢迎莪的到来一般。重要的是,在挤挤挨挨的一溜儿中间,往往有莪心“倏”的一耸的书脊:《莫伯桑中短篇小说选》,《跳来跳去的女人》,《木木》。默默无言,混为一潭。七角,八毛,至多也不会超过一块半,买了,莪的山坡上的被齐膝酸枣团团围困的工棚里的夜,就不会寂寞,不会思乡。并且,北国的烟民的口味,竟与我们两样,家乡难买的烟,比如“上海前门”,在这里,几乎没人要。有书,有烟,茶就不作奢侈的梦想了,世间的东南西北于莪,实在也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痴痴呆呆,濒临三十脚下,现实生活里一无所长的莪,已有讨不上老婆的危险。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相过几次亲,乱草野鸡,灰头土脸,没财没貌,没人要我。娘的焦灼、唠叨,渐渐变成了不语,两裤管卷过膝盖,露着小腿上蚯蚓一样蜷曲的红筋,坐在后门口的木槛上。穿堂风将她的头发吹起,灰白相间,如一团尘埃在头顶翻飞。姜子牙,朱买臣,合纵连横苏秦张仪……天生我材必有用,莪不知道怎样安慰娘,只知道用些故事里的死人,来安慰自己。
终于,有好心人又替我介绍了个对象。碰巧姑娘的小叔,跟二哥是同学。当年,莪二哥书念得好,在学校有些名气,莪就沾了二哥的光,女方同意先上她家,相互见个面。
从来说“乱说媒人”,还真是。媒人当着莪的面,在明晃晃的粘在门口的阳光里,对女方家长说:“啊呀好细佬呢,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莪那时因为还有梦想,恍恍惚惚不大相信这就是莪的一生,也没有跟谁离情别绪之类的哀愁,因此不喝酒。但烟,是早在多年前,就在每夜的青灯黄卷里,将两指熏了个焦黄。但莪不敢说。尤为尴尬的是,莪在这样的屡战屡败里,早就没了自信。因此木不愣登,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无限希望她家,能有张有字的纸片。
不说话不要紧,莪可以做些小殷勤,来掩盖尴尬。比如递杯水倒个垃圾什么的,其实是在乘机会找。终于找着了两件有字的宝贝:一本去年的日历,和马桶旮旯有可能成为小舅子的一本初中英语练习簿。莪有些高兴,虽然不识英语(外语莪学的是日语)但总不会一个汉字都没得看吧?欣然打开,但见1、2、3、4……八道练习,有七道赫然打着鲜红的“×”。莪像骤然挨了一枪子:天啊,这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把书读成这个样子!
父亲突然病故,娘一夜之间,头发全白,妹还小,家庭的担子天经地义掉到了莪肩上。父亲在时,头顶有棵大树,遮风挡雨,天下大乱与莪何干?就像一个好梦,做的时间长了,以为世界原本如此,毫没预兆地挨了一闷棍,醒来重新审视这个世间,惊恐地发现自已,除了浩浩荡荡换不来一根稻草读过一些书,什么都不会。啊,难怪父亲临走时,对他的三公子忧郁地看了一眼。
阿弥陀佛!第二年春天——春天多喜事,莪也借了相,总算有个女人,傻乎乎愿意跟莪结婚。哔历叭拉喜炮里,莪却莫名其妙想哭,想逃走。因为莪读过张抗抗的《北极光》,主人公就是在结婚的时候越想越不对劲,当机立断,临阵脱逃。但命中注定,莪无法逃走:莪二哥在外地,大哥婚后就与我们分了家,从来没顾过我们孤儿寡母的死活。莪逃走了,谁来收拾残局?莪只好对娘说:“娘,我帮你娶了儿媳了啊!”
新嫁娘第一次下田干农活时,是将收过稻子的白板田分塄,种上油菜。我们夫妇及小妹三人,锄头挖铲,菜种化肥,肩挑手提,罄铃哐啷来到田间后,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开锄。“哈哈!”莪的庞然大物的新娘大笑一声,对着天说:“想不到我嫁的人,连这点事都不会。”泪,没有流上莪的脸,却在心里回旋,回旋!从此决心不看书,包括电视。
那夜,莪烧毁了全部日记……西风烈,深秋的风刮得手上裂了口,脸上起了皲,但这仿佛是别人的事。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看不见一个除莪以外的人影,哪怕鸟迹。但莪要一垄垄、一撮撮的寻过去,哪一撮菜种没有出,哪一撮出苗太多。将出得多了的,浇上水,间出株。被间过苗的,根部已经松动,容易冻死,培上碎土。没出的一撮,我们农人叫“失堂”,旧土不利新苗,况又绿绒绒长了一层草,重新锄出一个凹,移植进新间来的小苗,浇上水。一垄垄,一行行……
一个冬天的下午,一个同学突然来看莪。莪正穿着单衣在田里挑土。靠近村边的一块水田,离电灌站远,水沟七转八拐到这里,就成了丝线,水就金贵成了农夫山泉。没有水,怎么种水稻?为了能弄来点水,每年栽秧时节,莪都要整夜整夜守着,一不小心花心花血放来的一点水,被隔壁田家的杀猪胡,田埂上掘个口,哗哗流进他家田里了。打架莪不是他的对手,人民法院会受理这?因此莪除了整夜整夜看守着,难道还有天法可想?还有一点,这块田天生一头高,一头低,就是弄来些水,也是高的旱死,低的淹死。因此莪得乘着冬季,一担担,一肩肩,精卫填海,将田挑平。
现在,同学在村边叫莪的名字。莪心里一热,就撂下挑子,向家走。
莪俩在学校时,他喜欢写诗,尽管大部分莪读不懂,每每这时候,他会眯缝起眼睛,沉醉地跟莪解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也悦乎?莪破例喝了点酒。
“你还看书吗?”莪争取主动,免得被他问起难堪。
“武侠小说。”他说,“消遣。你的小说呢,写得这么好,还继续吗?”
“喝酒喝酒。”怕鬼有鬼,还是被他问起。荷锄带月归,把酒话桑麻,莪已无颜作正面回答。送他走的时候,天空里下起了雨点。
“唉!”他叹了一声,莪分明看见了他脸上的水滴。但是知道,如果是泪,决不是全为他自己。他就这样离莪而去了,曾经的莪的知音,莪的精神生活的同伴,越来越远,直到他的身影于弯弯曲曲的泥路上在莪的瞳孔里缩成一个小黑点,莪才回。不用说,莪俩曾经的梦,早如彩色的玻璃,被现实的大车辗过,嘎拉拉支离破碎。
有一天,无意间,书页里掉出张旧照片,狭长的脸上生着冻疮,贼眉鼠眼,穿了件皱皱的外套……总的看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忧郁地看着莪,仿佛在问:你是谁?莪答:我就是你,当年的你。
——当年,大年三十,老婆摸出全部家当,十七块三毛。老婆说,我们乡下的小店,年初一会有生意,你带上这些钱,再去城里批点货。书念成这个死相,再不听老婆的话,还有活路吗?莪接了钱,去二十里外的城。
天上没有一点云,如老婆营养不良的脸,白得人心里发毛,又像刚刷过一遍浆糊。江南春自由市场在大年三十的下午,乒乒乓乓:有的在收店门,有的在放鞭炮。被莪捏了又捏的十七块三毛,除了够买些供祖宗的香火蜡烛,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批些什么货。祖宗的香烛店里已经有些,若是正月卖不掉,就变成了剩货,要积压到七月半,谁吃得消?思前想后,莪没有办法,但无论如何,不能空手回去。
人道是:新年黄土贵三分。哪怕今天带回一根灯草,小本经营,利上滚利,指不定哪天会变成金条。“哎呀!”一声,一个提了一筐菜的女人东瞅西望,撞上了莪。所有读过的天文地理历史占卜在莪脑中舍利子似的凝结成一点:新年新岁,谁家不要添菜?于是莪飞奔向东门,借了个板车,跑步穿过县大街,来到西郊蔬菜批发市场。
惨白的天空在大年三十的傍晚,终于有了答案:碎琼乱玉,纷纷扬扬,林教头山神庙的风雪。这时候,城里的街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广,寂寥,行人零落,行色匆忙,只有几个穿了明天的衣裳的孩子,在快乐地东“乒”一声,西“乓”一响。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味。莪拖着两包黄萝卜,鞋里不知什么时候灌满了水,却一点儿不冷,除了两颊有点痛,叭吱叭吱,莪在跟愈来愈浓的夜色赛跑。
……
读过的书上有句话,叫“有棵草就有颗露水”,转换成我们乡下的土语,叫“呒眼野鸡天照应”。公元1993年的一天夜里——这是个跟昨夜一模一样的夜——莪漫不经心地用刮胡子的刀削着掌心的八个茧,削到第六个时,鬼使神差,打开了尘封了四年的国产十四吋“熊猫”,雪花飘飘的屏幕上,第一映出的是配了解说的某市局面向社会的招聘通告,犹如“霹啦啦”一个姿势优美的闪电,将莪通体照亮。当莪边听边看完了“本次招考分地区录取,每乡录用一名:第一名。”以及最后的“请相互转告”时,禁不住对着发霉的天花板一声长叹;“天看见我了。”
“怎么了怎么了?”老婆大吃一惊,以为莪天呀地的得了什么疯症,慌忙看莪的表情。莪俨然国家干部似的唬下脸,将通告的内容、条件、摇身一变等复述了一遍。“你能考上?”老婆斜视着问。老婆大人呀,你真是白白跟了莪夫妻一场,你老公打架打不过别人,念书?哼!
……从此又与笔墨纸砚干上了。
干着干着,矫情啊,莪竟然时常时常的怀念生冻疮的胡萝卜,怀念西风席卷的田野……莪的寂寞,莪的忧伤。
莪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低于二十年,莪在时常光顾的书店,没有碰到过一个同类。只有星期天,一帮半大不大的孩子,懒懒地坐在墙角里,书架下,叉开两腿,捧着本课外参考书。莪知道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看,不用掏一分钱,看完了一撩,拍拍屁股叉着两腿走人。店主坚决不会赶他们——将这帮虚假的繁荣赶跑了,不果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吗?
“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这些柜组前,莪一个人,就莪一个人,年年月月,冬去春来,在徜徉、徘徊、流连忘返。从来就没碰到过一个和莪一样来买书的。老人,青年,男人,女人,谁都看不出是男是女的人……这个城市不读书?莪蜗居的这个城市,小是小了点,但连骨头带毛也有八十万之众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在干些啥?都在卖胡萝卜?莪有时在寂寞之余,会感觉滑稽,好笑,不是笑别人,而是笑自己:过去,读书读得差点讨不上老婆,还不长记性;现在,别人都在桑那,都在酒店,都在搓麻将,都在发财,你却旧病复发。神经病!
……不说了。
今夜陪客,莪在宜兴的城里饮了半杯酒,上不上下不下的,黑古隆冬狂奔四十里,回到万石桥,紧了门,从现实虚假的热闹重复跌入我灵魂真实的寂寞,一边作着如上思想,一边心不在焉,在网上打牌,没有一盘赢,连带对面的朋友跟着输分,正想关闭,侧里坐上了个网名叫“承包国务院”的,有意思。
莪问:“你想用几个人?”
他答:“不多。”
“将文教部转包给我?”
“可以。”
“我不上缴,我要财政补贴,我要整肃全国文教。”
“就看你的了。”
“另外,我还要枪毙十万人。”
“公安部你要不要?”
“不要。我不才。这方面我只想做两件事,一是枪毙十万人,二是缉拿在逃贪官。赃款用作全民医保。做完了,我就独钓寒江,躲去我同学的别墅写小说也。”
“一言为定!”
这样莪就下了线。关了电脑,突然想到漏掉一个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谁说的?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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