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父亲从福建调南京工作。1953年母亲带着大哥从福州出发,轮船火车,辗转半个月,来到南京。建国初期,父母工作繁忙,当务之急是找个保姆带孩子,那时实行供给制,公家出钱,可人你得自已找。父亲住院时的一个病友,将高阿姨介绍给母亲。
那一年高阿姨三十七岁。
时至今日,高阿姨当年的模样我全无印象,我就知道她对我好。而母亲说她对我们哥四个都好,尤其是我的二哥。母亲怀二哥时问高阿姨:你会喂孩子吗?母亲生大哥时没有奶,请的奶妈。按规定,两个孩子只能请一个保姆或者奶妈。高阿姨说:你放心我就喂。母亲说:我放心。话说的硬气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因为高阿姨是孤儿,被人收养,从河南开封逃难到南京,嫁人,没有生育。
母亲生下二哥果然没有奶,那个年代牛奶是希罕物,高阿姨就用代乳粉奶糕和米汤喂二哥,居然把二哥喂得十分壮实,小脸红扑扑,整日里咯咯笑。一日高阿姨瞒着母亲带二哥到军区总医院看门诊,问医生:咱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怎么光见他笑不见他哭?医生回她:你才有病!孩子笑不好吗?母亲说,这一老一小的亲密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眼红,二哥居然说:高阿姨,我长大了不养我妈,养你。高阿姨听的热泪盈眶。二哥三岁该上幼儿园了,高阿姨舍不得,父亲只好把二哥送到大院里办的托儿所,随时都能见着。送去的那天,二哥在里面哭,高阿姨躲在围墙外面哭,末了竟然把二哥领了回来,说不上了,我带!
对于她的自作主张,父母拗不过她的同时也敬她几分,对于高阿姨在这个家的位置母亲曾有过承诺。
高阿姨的丈夫是一个游手好闲之徒,终因偷盗被判刑,大院里的保姆奶妈都劝她与丈夫离婚。高阿姨左右为难,她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问她,丈夫对你好不好?高阿姨说跟了他就没过一天好日子,成天非打即骂。母亲问:那他出来后你还愿意跟他过吗?高阿姨摇摇头。母亲说:那就离!高阿姨叹道:我老了怎么办啊?母亲说:我养你,你在我们家一天,我养你一天,我走在你前头了,儿子们养你!正因为母亲的这句话,高阿姨和丈夫离婚,把自已交给了这个家。而母亲则把这个家交给了她。生下我后,奶妈是高阿姨找的。锅碗瓢勺,洗衣浆衫。她会针线活,天气转冷,哥四个棉袄棉裤立马穿上身,更让左右邻居眼红的是咱哥四个脚上的鞋,她做了一双又一双,结实漂亮。她用自个的钱给我们买零食吃,带二哥去听越剧。母亲一直弄不明白,一个北方女人怎么会爱听越剧。
1960年,高阿姨离开我们家,嫁人了。儿时的我总认为高阿姨是被“抢”走的。其缘由以后才听母亲陆陆续续说起过。
娶高阿姨的人姓刘,老红军,时任军区后勤部管理处处长,我喊他刘伯伯。刘伯伯中年丧偶,身边有五个孩子。他从保姆理发员这些人口中听说高阿姨人品如何地好,想娶高阿姨为妻。刚开始高阿姨不乐意,或许戏看多了,认为女子再嫁不好。加上我的父母也不愿意高阿姨走,心想她走了咱家的几个孩子咋办?。左右为难间,组织上出面了。那一辈人,组织上出面的事没有不成的。母亲反过来做高阿姨的工作,高阿姨长长地叹口气,应下了。
母亲说,高阿姨走之前好一阵子忙,光鞋子就做了一大盒子,以至于我们哥四个没穿完送给了别人家。母亲给高阿姨置办了衣物,像娘家人嫁姑娘,把高阿姨送出了门。
从此以后我有了两个家。那时我在军区三八保育院上幼儿园,周末才回家。每到周六的下午,高阿姨总是先接我到广州路她家住一宿,第二天再送回我们家。几十年过去了,我对在她家的印象是和小姐姐玩,或者趴在饭桌上,看刘伯伯喝酒。刘伯伯笑眯眯把菜挟到我的嘴里,一脸的慈祥。
刘伯伯眼光好,高阿姨也有福气,她对五个孩子视同已出,孩子也敬重她。1997年刘伯伯去世后,始终有孩子守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生活。
文革前刘伯伯就退休了,那时候有规定,退休干部不能待在大城市,组织上把刘伯伯的家安在了安徽省的六安市。一个院子,挺大,盖了几间房子。左右邻居房子狭小,高阿姨就让邻居们在自已家院子里拉绳子晒被子凉衣服。闲时她喜欢在院子里种菜养鸡,居然还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乘车到南京,送给我们吃。
他们在六安的家,父亲去过,母亲和合肥的大姨去过,大姨的孩子也去过。二哥在上海当兵,到安徽公干,特意绕道去看她,给了她一千元钱。并在一起照了张像。那张照片是我们家现存唯一的高阿姨的照片,老太太慈眉善目菩萨像。
这许多年母亲一直和高阿姨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给她和另一个老保姆寄钱。
2001年刚过,母亲早早地把钱给高阿姨寄去。往日高阿姨收到钱会让在六安党校工作的儿子立马写信告之。可这次钱寄出去一直没有回信,母亲心里多少有些嘀咕。
那一天母亲记得很清楚,2002年2月2日。夜里母亲睡得不好,时醒时寐,心脏也不舒服,可又不像以往心脏病发作的症状,神思恍忽,隐约间一老太太朝她笑,是高阿姨!母亲醒了……
天亮时,母亲对父亲说:高阿姨可能不在了。
早晨母亲便给合肥的外甥女打电话,请他们去六安高阿姨家一探究竟。中午时外甥女打来电话,说他们两口子上午到了高阿姨家,高阿姨昨天夜里走了,享年88岁。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