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揣着一颗铅坠似的心,进入了幽冥地,神情颇感落寞。抬头看看枝头上的幽绿,再看看老柏树洞体通道的出入口,不知怎么回事,竟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意大利诗人但丁的境遇。面对此情此景,我心中便不知不觉地默诵起了他的诗句:
走进幽乡,
走进火窟,
走进冰地。
……
“这不是俺焰吗?”
“姑!”我旋身寻觅这亲切和蔼的声音之源。
“看看,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俺焰都长这么高了。”
我看着姑,腼腆地笑了。
“快家来吧!”她像我母亲那样,一边抚摩着我的头,一边拉着我向家中走去。“你娘和你大大都很好吗?”
“嗯,都很好。”
我看着姑那温和而又充满褶皱的面孔,和她那瘦高的个子,想到我那死去的祖父和祖母。祖母是解放后生活困难的那年的大年三十儿死的,当时我很小,不记事儿,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姑的相貌帮祖母,都慈眉善目。我的祖父解放前是个私塾先生,在村子的周围,据说很有文化,并善于书法。老人家最后殁于“破四旧立四新”之时。那时我已老大不小了,因为我父亲在很远的外地工作,一时来不到尽孝,所以,还是我给祖父摔的老盆呢。祖父的个子很高,看了眼前的我的姑,就别再想象我祖父的个子了。
“咦!姑,家里怎么光你自己一个人啊?”
“他们都到生产队里干活去啦。俺焰老长时间没来了,姑今天给你包饺子吃。”吃饺子,在那时的农村里,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盛宴。
“行!姑,我最想吃包子啦。”我快乐地说着,就熟悉地跑进西间屋里,拉开破抽屉翻腾起来。好!抽屉里有《三世仇》、《无名岛》、《鱼岛怒潮》和《智勇双全的郭连长》四本连环画本儿,够我看大半天的了。
到了饭时儿,我和姑的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姑吃得很慢。她一边微笑,一边鼓励我:“吃啊,焰来。多吃,将来你能长个大个子。”
“嗯。姑,您也吃啊。”
“姑就吃这些,再多就吃不下了。”姑把她碗内的水饺往我碗里倒了一半儿,我也没客气,照旧往嘴里送。
傍晚回家时,姑担心我在路上贪玩,怕家里牵挂,就让表哥送我一程。我执意不让送,并跺脚给姑发誓:路上一定不玩,光走。姑这才不让表哥送我了。
我出了村,回头一看,姑却还是站在村头的小土堆上。我想:怎么还在那里呀,可能是不放心吧?那好,为了让姑放心,我就跑步走。等我跑出了老远,回头再望时,姑的身影已成小黑点了。
我还在跑着,直到接近前面路边由麦地相隔的墓林才驻脚。我向森然的林地望去——
这是姑家族门里的墓地,里面一片寂静。这时,一阵风刮过,吹得干草频频低头,不时地展露出了片片簇簇的绿草、和少有的幽暗的小深蓝花的朵儿。草头上时有三五片纸钱正随风跑动,在那深蓝朵儿的周围,打起了转悠;看样子,它是不想再奔波了,它想依靠那朵儿,借着它的幽光到洞体里去,安慰那些经济拮据的善良的魂灵;满足那里的一切所需,这便是它的作用。是的,它就应该这样。一个人在世上,如在经济这方面得不到过多的享用,那他在归寂后,理应享受这个富裕的待遇。我的姑应是如此。
“我不能收回这钱,不要!”姑激动得两眼潮湿,从我父亲手里接过钱,重又放在铺着红纸的托盘里。
“姑,”我拿起那钱,又硬塞进她的布袋里。“我结婚,您来喝晚辈的喜酒,这是我们的福气。可这钱,我们不能留。明面里,当着众人,您已经把喜钱放在托盘里了,算我收下了。可在私下里,这是不能留的。”
这时,父亲接过我的话说:“姐姐,你别再说了,收下吧。你也别老觉着不是个意思,别说小焰这婚事没大用钱,就是再用个千把块,我们也有。你那边,孩子们的年龄都很大了,有的还没成家,往后抬手动脚都花钱,经济上又没什么进项,你这日子过得确实不容易。我这边呢,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处处也不紧巴了,宽松多了。你放心,今后你遇到困难,我们会帮你渡过难关的。姐姐,别忘了,我这里也是你的家啊!我和焰的娘都乐意你常来常往。”
姑没言语,还在掉泪。
“姑,您别哭了,今天院子里来喝我喜酒的人这么多,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意思。给您钱,您就接着。我现在也参加工作了,以后您有过不去的坎儿就说,保证不误您的事儿。”
“就是啊,姐姐,走!咱看看您侄儿媳妇去。”我的母亲把姑拉到我的洞房里,她们几个说话去了。
姑在我家没住多少日子。临走那天,她又把那钱悄悄地放进抽屉里了。这件事儿,我们后来才知道。走时,是我用自行车送的。平时,我在单位曾对同行们自诩我的车技怎样怎样好,可就在送我姑的路上,竟把老人家从车子上摔了下来,幸好没磕碰着别的部位。为这事,我甚感内疚。快到姑家的时候,我当姑已经把那钱收下了,便说:“姑,那钱不够用的话,您再给我说。”
“够了,孩子。”
“不!姑,我看您一直就不够用的!”
“谁说我不够啊,我这里的钱多着哩。唉!我——知足了。”
“姑!姑!”我手里紧攥着风送来的纸钱,仰首寻觅这哀痛的声音。没有。树叶里有几只小鸟破坏了这里的氛围,不!它更使这里倍加幽静、倍加凄凉,同时,也加深了人们对逝者的追念。有人说,世间曾存在着感情的以太,那么,另一个世界呢?我的姑的魂灵知道我的心思吗?我不得而知。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愿姑的魂灵在那个世界里过得轻松些、快活些。就我目极所言,姑的这辈子,一共都没有得到过许多的快乐。快乐与她的晚年没有多大缘份,就是有,也算是她对以前的快乐的折射吧。
前不久,我的姑又在我家住下了,正好赶上夜间大街上有唱瞎腔的,她高兴地去了。听戏回来,她亢奋地从我爱人怀里接过那还不曾入睡的、我的儿子,一边亲昵着他,一边给我们介绍她听戏的内容。有时她从这个戏中跳出,又联想到她年轻时所听的戏。于是,我的姑又说起了《十二寡妇征西》啦、《武松打虎》啦等等。由此,我至今还记得她背诵的另一个戏中的几句唱词儿:
天怕乌云草怕霜,
小鸡单怕黄鼠狼;
卖豆腐的最怕磕了筐、洒豆浆,
小牛犊最怕去领伤;
拉盆罐儿的最怕翻了车、砸大缸 !
喝琅琅、喝琅琅……
通过这些就能看出,姑的那些快活,在生活困难的情况下,还能够流露出一二来,确实是给了我们很大的心理宽慰。不用说,我也被姑的那些快活情绪感染了,我想让她把过去的、凡是她能记住的、有意思的、或者有趣儿的事全都啦啦,好武装武装我的头脑儿。无奈,那时我的假期已到,必须按时返回单位,所以,故事也就没再听成。谁知,仅过了一个多月,在单位,我接到家里捎来的一个消息,说是我的姑,因严重的水电解质紊乱和低血钾综合症而故。因为我也路途遥远,故未及时给我说。我当时就惊呆了,不相信我的姑会这么快离开我们。然而,结果都是真实的。就在我临回家前的岗位上,我暗怀悲怆和惶惑,衷心祈求姑的魂灵对我的宽恕,我也祈求永远住在幽乡里的姑:永远快乐!
“姑,您的侄儿来迟了,您原谅他吧!他来看您了。”我的泪眼越过绿光和小深蓝花的朵儿,专注着老柏树旁新添的坟茔,双手捧着纸钱,垂首默哀。
这时,我头顶上的绿叶发出了凄然惨怛的声音。这声音,如水流般的波浪声,把我浑然不觉地引领到了通往幽乡的洞体中。我在晦冥死寂中走着,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大河岸边。
突然,大河中间,有一个老摆渡正持篙过来,横挡着我,并恶狠狠地说道:“你是活人,赶快离开他们!”
我想向他说明我是来看看我的姑的,可他态度坚决,不容我开口,硬逼着我离开了幽乡。
我又再次回到了老柏树下,我看着树上簇拥的幽绿,心里在念叨:老柏树啊,老柏树,我们都有大菩提树以荫庇,老柏树,你也可要给那些善良可亲的魂灵以荫庇啊!
至此,我掏出火柴,将手里的纸钱点燃,放在了我的姑的坟茔前,就彳亍着走了。
注:
以太——古代哲学家设想的一种神奇的、无所不在的媒质。
老摆渡——即魔鬼加龙,见但丁《神曲 地狱篇》中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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