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我们搬到金山湖后,门爷爷和门奶奶从荆门到惠州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对我们的新居很满意。我就对门爷爷说,我有一个想法,我要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请您和门奶奶一起到南方来养老。我告诉他,已经看好了房子,并且带他到这套房子的周围转了一圈。站在房子院落的外面,我指着房子对他说:这就是您和门奶奶养老的地方。他把手一摆,说:不消见些鬼!他说这话,我理解有两个意思:一是你们刚刚搬了新家,要买不早就买了吗?再是,你们的双胞胎女儿都将在国外读书,要花不少的钱,你们还有钱再买那么大的房子吗?
说老实话,这个念想是我们家搬到金山湖后才萌发的。金山湖花园1号小区是隆生集团开发的惠州市唯一一个复式小区,除了沿三环路边的楼房是平层外,全部是复式。我们的新居就是在路边平层靠内如“品”字型顶端的那间。面积160多平米,四房两厅两卫,三个阳台。我们搬来后,发觉这个小区还真不错。绿化率高,小区绿道、建筑小品、健身设施等一应俱全。在小区的绿化带还点缀了十几个很有意蕴的石雕,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颇具人文气息。我就想我的父母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居住环境,一定要让岳父岳母能够有一个舒适幸福晚年环境。
我的父母因为“无产阶级革命”被拘农场大半辈子,后随我到荆门生活。母亲在她50岁的那年因患类风湿瘫痪,行动不便;父亲被羁受到极大刺激,精神痴缓。尽管我们工资微薄,总算让他们安度了晚年。母亲从农场出来与我们共度了24年,荆门14年,惠州10年。2007年11月1日凌晨,她走过了艰辛而又坚韧的83年人生历程。母亲去世后,父亲更加思念故土,因为那里有他的族亲,有他熟悉的乡音。他被羁绊农场几十年,就没有再到长阳居住。长阳的那方山水始终是他们向往惦记的地方。大约是2011年的10月,我把他送回到长阳民政局主办的养老院。这家养老院是中央政府扶持少数民族地区开办的福利机构,设施设备齐全,包括室内扶手、洗漱防滑等细部都考虑得非常周到。我的月桂表姐也在这家养老院养老,可以帮助关照,我们也就更加放心。后来月桂姐摔伤,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回广东千里迢迢,怕老人难以承受颠簸之苦,我就只好请弟弟力君将父亲接到黄石,也便于有人照顾。父亲在长阳和黄石生活了五个年头足四年时间,于2015年过完春节的正月十六去世,享年88岁。我们将他送回长阳,同母亲合葬于金子山。就在我父亲离开惠州的这几年里,门爷爷考虑到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探望老人不易,他便多次到长阳、黄石探望。他起早摸黑,路途辗转,舟车劳顿,让我们牵挂在怀,亦感激不已。可见得,我的岳父是一位多么通情达理、重情重义、古道热肠,令人尊敬的长者。
尽管我们以自己微薄的工资赡养了父母,并为他们养老送终,但还是心怀愧疚,在我们的经济能力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他们却先后离开了我们。想到这些,我心时常戚戚然。我常常想,没有孝敬好自己的父母,我一定要好好对待健在的岳父岳母。我曾经在《心香一炷祭先灵》的文章里这样写到:“老人在,是福报;老人失,是福损。我们应该用自己的德行圆满修养,用自己的修为福佑我们的后人。亲人们的去世,让我们警醒:要好好善待尚在的亲人。”而让门爷爷、门奶奶——我的岳父岳母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就成为我和妻子的一个心愿和责任。
岳父原本姓宋,因为家大口阔,家庭困难,他从小被送给张姓人家。尽管受了不少委屈,也因此得福,上了学堂。他酷爱学习,勤奋刻苦,终于从农村闯进了城市,由一名农村青年,当上农机工人;又因自己的聪敏和勤奋,被选拔为国家干部。尽管如此,岳父母膝下三个子女,在城里生活,也十分不易。为了让孩子们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成长环境,岳父在他四十多岁时就戒了烟。岳父虽然很小就送给了张姓人家,但是他对亲生弟妹们多有关照。他宁可节衣缩食,刻薄自己,也要援助他们。一路走来,虽然他随着地位的变化和孩子们的成家立业,家庭经济条件也不断改善,但是他珍惜一粒米、一滴水的习惯却始终没有改变,保持了勤俭节约的传统。家里有好吃的,他总是要留给家人。残羹剩饭,他倒爽快,一股脑儿地倒进自己的肚里。他和门奶奶先后在惠州与我们居住过四五次,最长时间接近一年。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狼吞虎咽,匆匆了事。谁要是给他夹菜,他总是用手把碗一蒙,说:吃了的,吃了的!人家坚持,他就干脆起身,端起碗,走到一边。他是一个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男子汉。而在学习和工作上,对孩子又特别严格,总是叮嘱不要迟到,不要落后,不要偷懒,时时激励孩子们上进争优。这样一个洁身自好的严谨干净之人,做纪检工作,难免得罪人。我与粒梅婚后,在我荆门的朋友圈里,就听有人说他对工作过于严苛的言语。
我与岳父,曾经有过一个心结,那是我到南方来不久。我到南方虽然是为了追求人生自由的一次选择,同时也是对家庭破裂的一种逃避。在南方来之前,我与Milly已经有两个年头的书信交往。那时她的笔名叫青苹果。来南方后,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工作环境,让我极度不适应,常常怀念在荆门的时光。与青苹果的书信交往就成为我的一种精神寄托,亦成为我坚持的一种力量。虽然我们信来信往了近五个年头,却没有见面。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美,我们沉浸在对方的文字里,精神中。1995年底,我被惠州市工商局人才引进,给了职务,分了房子,我才有勇气向青苹果敞开自己淤积已久的心扉。那是1996年的一个春季,我以极大的胆气回到荆门,专门到农机局向青苹果的父母表达我的心仪,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与同意。那是一个傍晚,天下着雨。我撑着雨伞,来到农机局的大门外。出于礼貌,我给青苹果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恰恰是她的父亲。我自报了家门,并说明了来意,要求到家里拜访。对方立马表示拒绝。对方几次挂断了电话。站在雨中,我不肯放弃,还是不断地给对方电话。对方终于没有再放下电话。我倾述了与粒梅的交往,介绍了我的情况,表达了我的诚意,以及我和他女儿今后的打算。可是电话那头始终不肯接受我的到访,结果我手机的电池耗尽,通话也就戛然而止。透过紧闭的铁栏栅大门,我看到了青苹果给我介绍的那幢老干楼。我听青苹果说,他们家搬到了专门为局里有资历的干部建的一幢小楼不久。此刻,这幢楼就在我的眼前,而我却不能入内,心里的滋味五味杂陈。
沿象山大道漫无边际地走。尽管来时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此刻的心情还是十分沮丧与低落。我没有怀疑我与青苹果的感情,而我害怕得到的是在没有父母同意和祝福下的霸王硬上弓的幸福。对于青苹果父亲的不能接受,我十分理解。我是一个在婚姻上走过“弯路”的人,还有一个孩子,同时上面还有两位要赡养的年迈父母,我们的年龄悬殊又那么大。按世俗观念,我的优势一样都没有,累赘倒是一大箩筐。在荆门,我算一个小有名气的人,尽管人已经离开,远赴他乡,但是人们一旦说起,很多人对我的情况都略知一二,这给女方家庭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而青苹果在她家里,是幺女儿,聪慧能干,长得漂亮。我在与青苹果的通信中得知,从读小学到中学乃至大学,她都非常优秀,都是学生会的干部,被她父亲引以为傲,视为掌上明珠。可想,他的父母是多么希望这么优秀的一个幺女儿能在自己身边工作,找上一个乘龙快婿,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我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和设想。由此,我与青苹果违背了父母的意愿,远走他乡。从此,粒梅再也难以与家里联系,只有通过二姐了解父母的情况。一段时间,我们与妻子父母的关系成为深藏心底的痛,不敢轻易触动。妻子常常沉浸在思念与痛苦的回忆之中,以写作纾解自己的思念与牵挂。在此期间,她写了诸多怀念亲人和故土方面的文章,如《棒子飘香的季节》《故乡琐记》《香肠情结》《情亲一线牵》《母亲》《找不到回家的路》《父爱是一首无声的歌》《与父母同行》等,这些文章后来都收录在羊城晚报出版社出版的张粒梅散文集《打扮日子》里。现在想来,对于一个父母来说,一泡屎一泡尿、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女儿,说走就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当大人的是多么难以理解与接受。那段时日,岳父心里该是多么难受,怨气又是多么的深重啊!同样,我的妻子和爱人,该是忍受了多么大别离父母的痛苦,却又是多么恒心决绝地与我牵手,远离故乡。1997年7月21日,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亲人祝福,我们办理了结婚证。1998年8月27日,我们的双胞胎女儿出世,妻子的二姐和大姐相继到惠,成为荆门惠州化冰解冻之旅,我们家庭从此迎来了情亲的春天,长期密布在心空的阴霾终于得以拨开,迎见了明媚的阳光。
每每想到此,我都觉得应该要好好孝顺岳父岳母,要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感谢他们对妻子的养育培育之恩,感谢他们为我生育养育了这么知性、聪明、能干、漂亮的妻子。同时,我也得感谢妻子为我所做出的巨大牺牲,给了我一个幸福、温馨、美满的家庭。我是一个注重感情的人,亲情一直是我人生奋斗的极大动力。我常常想,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父母与岳父母年龄有一定的差距,送走了父母,我还能好好孝敬岳父岳母。南方空气好,气候宜人,适合老人居住,把他们接到南方来养老一直是我们的心愿。正是基于这种想法,我们家搬到金山湖后,我就打听有没有人卖楼。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被我看中的一栋楼的房子,主人买了好多年,没有装修,因为在东莞开厂亏本,紧迫用钱,急于出售。我在介绍人的帮助下,找到卖主,很快成交。这栋的一单元,被称为这个小区的楼王,面积超大,最大的有360多平米,最小的也有340多平米。而我们买的这套房子,在“品”字的右边,且是一楼,前后有院,十分安静。房子周周正正,通风采光良好。在装修的时候,我们考虑到岳父岳母要有自己的独立活动空间,在一楼设计了两个房间,连接客厅与餐厅,进出方面,宜于老人居住。妻子还专门为他们添置了床上的棉被、毛毯等必需用品。这处新宅,我们在2016年春节前入住,就盼望门爷爷门奶奶的到来。我们一再催促门爷爷,因为我们知道,只要门爷爷首肯,门奶奶就无话可说。门奶奶是一个随和之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极具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只要门爷爷说到哪里,她自然会随从。门爷爷总是说:我们会来的,我们会来的,却始终不见行动。2016年8月,琬林要赴美留学,门爷爷才匆匆从荆门坐长途汽车赶到惠州,为琬林送行。就是这次,他才在我们为他们安排养老的房子里住了几宿。我对门爷爷说,这就是我当初说要买的房子,我说到做到,就只等您和门奶奶过来了。他说好好好。我说,您这次回去,就把过冬的衣服收拾好,与门奶奶过来过春节。他告诉我,他查出了病,说是结肠癌,要赶回去复查。如果没有问题,就和门奶奶春节以后过来。可是,这次回去,他就被确诊了,从此便在农机局和医院两点一线奔波。我询问过我的医生朋友。他告诉我,结肠癌一般好治,没有那么危险。我就在心里想:我的岳父,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他一定会得到上帝的眷顾,终会平安。
一晃,门爷爷患病已经五个年头了。就在岳父迷离的前一个月,我似乎就有一种感应。那日在后院忽然就看到岳父送给我们的一把砍刀,它十分抢眼地抓住了我的眼球。那日我无端地触景生情,含泪写下了《岳父的砍刀》一文。并在文中这样祈祷:“今天到后院,我猛然看见了岳父曾经送给我们的砍刀。我把它拾起来,用锉把它满身的锈迹擦掉,便立即还原了本色。我用它切鸡菜,仍旧锋利锐气。我想要是有个戗菜刀的老把手,把砍刀戗一戗,肯定会更加锋利,光彩照人。我希望我的岳父,在高超医术的治疗下,能与他送给我的砍刀一样,重放光芒。”岳父的确是一位顽强的人,他以乐观的心态直面疾病,积极配合各种治疗。他以最强烈的欲望争取了生命极致的光芒,在灵魂与躯体实在无法支撑下,终于落下了生命的帷幕。那一刻,守候在病床旁的子女和亲人无不痛惜和悲恸。就在守灵的那夜,我在手机上写下了《花椒树》。回忆起往事,悲从中来,难以自己。想起我与妻子走过的路,想起岳父对妻子的培养与期望,想起岳父不计前嫌,接纳我们一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戴罪之人。此刻真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之大痛苦矣!这将成为我绵绵无期的终身遗恨。
岳父葬于荆门城北的仙女山公墓,过几日,就是岳父五七的祭日。在送葬那天,二姨夫考虑到我们江苏广东的不便,就在安葬的当日把一七到五七的法式全部礼行。但是在我的心里,对门爷爷怀念和礼行却没有止境,那是铭刻在心灵的感激与怀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就想,待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要把门爷爷送来栽在后院的那棵花椒树,移栽在一个空旷的地方,用砖石围起。这棵花椒树被我视为门爷爷的化身,我们要好好护理,这将成为我们凭吊和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
2020年12月7日23:50。于闻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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