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杨叔叔一直举步不前,担心共产党政策多变,把自己节余的一点资金投进去就赚不回来了。他打听到爸爸已经离开泰裕银行自谋生路,特地赶到我家打探情况。
一个星期六下午,当我放学回家后,王伯伯就神秘的走过来对我说:家里来稀客了,快进去看看,你和杨家三妹儿小时候还订过娃娃亲呢。听王伯伯这样一讲,我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二话不说,挑起水桶就往外走。
当我刚跨出大院门口,一阵轻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辉牛哥哥,你到哪儿挑水去呀,能带我去玩玩吗?我驻足回望,原来是一位穿着漂亮衣服的小女孩在向我打招呼。四年前,那个面目姣好,性格开朗小女孩的身影又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我告诉她,我是去给家中挑水,路程远着呢,叫她不要去。哪知道她偏偏不听我的话,一溜烟就跑到我前面去了。
我实在沒法阻止她到江边去玩,只好和她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长江边,她看见那个专门为挑水人铺设的木跳板,一脚就蹦上去了,还淘气地摇晃了几下,急得我大声呼喊:不要摇,不要摇!她才慢慢停下来,还顽皮地做了个鬼脸。
我舀上两桶水后,挑起担子顺着斜坡一路往上爬,再慢慢地登上城墙。小三妹吃力地跟在后面,当我们爬上城墙顶部时,累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在城楼上玩了一阵子,小三妹总是缠着我问个不停。看见滚滚波涛中下行的客船,她会高兴得跳起来。还十分认真地告诉我:老师曾告诉我们,从重庆坐江轮出发,可以经过三峡直达武汉,然后再经过南京直达上海,到了上海就可以出海去啦,那可真好玩哟!
后来,三妹儿又天真的对我说:辉牛哥哥,你以后长大了如果在下江工作,我来玩可不许不睬我啊!我十分高兴地点点头。
我们刚刚回到家里,栁阿姨就走了过来,她看见三女儿玩得挺开心,心里很高兴。她对站在身旁的妈妈说;淑云姐,还是你俩口子教导有方,你看看牛儿待人接物多有礼貌,我家三妹儿今天高兴的样子可不多见,到了这儿可真是变了一个人哟!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特地安排我和冬姐与三妹儿坐在一起。刚开始吃饭,妈妈就不断地向三妹儿碗里夹菜,我和冬姐也学着妈的样,弄得三妹儿很不好意思,连声说谢谢,谢谢,不要了,不要了!
饭桌的主位上,爸爸和杨叔叔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非常开心。妈妈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她特别端起酒杯敬柳阿姨一杯,柳阿姨性格开朗,端起酒杯一饮而净。解放前,汪、杨两家人经常相互走动,解放后由于多种原因,少有往来,今天两家人碰面,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在父亲过去的朋友圈子中,有的人在解放前夕已经移居香港,东南亚或美国;有的人在解放军进军西南时组织起义,加入革命阵营;也有少数人坚持与人民为敌,落得可悲下场。如今老朋友见面,真是感慨万千。
在解放初期鎮反运动中,爸爸曾告诉家人一段发人深思的往事。我刚满周岁的第二天,涪陵木洞地区一位青帮掌门人吴大爷曾带着门下弟子前来祝贺,在客人们的一致要求下曾与父亲比试劍法。比试结果吳大爷略胜一筹,父亲胸口被他手持的铜烟杆点中一个黑点,当场认输。在搬离四方井1#大院前夕,王伯伯也曾給我们讲过这段往事。
真是不打不相识,自那次比武后两人结为好朋友。吴大爷几乎每年都要带两位弟子来大院住几天,与父亲切磋武艺。解放前夕,他还来过我家一次,不知为什么不欢而散,后来逐失去联系。
据说,吳大爷曾带领门下弟子攻击新政权,被解放军抓获。执行枪决后尸身发黑,父亲说这可能是他长年习武所致。
有一次 ,舅舅与爸爸聊天,舅舅问爸爸对这件事情的看法,爸爸感叹地说: 抗战初期他曾送门下弟子参加范哈儿组建的川军部队出川抗日,也算是为中华民族作出了一份贡献,解放前夕他曾来我家住过一宿,当时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谈到身逢乱世,欲率领门下弟子精忠报国,我奉劝他安份守已,千万不要助纣为虐,结果不欢而散。
没想到的是大西南都全面解放了,他还桿然率领弟子上山为匪,攻击乡政府杀害革命干部,真是可悲之极!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当我刚满三岁以后,爸爸、妈妈每年总要带着我到南岸去为杨妈妈上坟。上过坟之后再走过一段山路,穿过一片柏树林就到了杨叔叔的别墅,我们总要进去休息一会再返家。
杨家共有三个女儿,大姑娘与冬姐同年,二姑娘与我同岁,三姑娘比我小一岁。解放前,扬叔叔夫妇俩总喜欢带着最小的女儿到我家来玩,大家都几乎无话不谈。刚解放时,爸爸和过去的知友旧交一般来往都很少,只有至亲亲戚才相互走动,主要顾忌的是重庆才刚刚解放,国府的铁杆帮派到处兴风作浪,万一在自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卷进去就糟了,同时,爸爸也认识到,国府官员贪腐成风,社会风纪败坏,并不值得同情和留恋。
几年过去了,老朋友见面十分亲慰,说明解放后大家都平安无事。杨叔叔在谈到南岸地区斗争地主时感慨良多,农会干部往往把地主五花大绑捆起来,载高帽子游街示众,然后批斗,对女地主则更是进行殴打、侮辱。……
后来,南岸地区有几位老干部站出来坚决制止这种错误做法,他们对那些貌似革命,大搞残酷斗争的农会干部说:你们这种错误做法,会给人民群众产生极坏的影响,你们不是在搞革命,是在帮国民党反动派的忙!后来,听说某乡农会还清除了几个地痞流氓,土地改革才得已顺利进行下去。
杨叔叔解放前一直做药材生意,在南岸、朝天门一带都有好几个生意兴隆的大铺面,在老家南岸还建了别墅,又买了百把亩地,刚解放时定的成份是工商兼地主。
后来,听说共产党对工商兼地主这个成份有特殊政策,他主动找到区政府,全数捐出那百把亩地。区政府说他是开明人士,农会也没找过他的麻烦。
大家谈着谈着,心情都非常开朗,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长辈们又笑谈起一段指腹为婚的往事。
一九四三年腊月八日,那是我刚满周岁的日子。江北四方井1#大宅院喜气洋洋,前来祝福的人们络绎不绝,杨叔叔夫妇俩也兴冲冲地赶来祝贺。柳阿姨把我从妈妈怀里抢过来,不断亲着我的小脸,妈妈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问她是否怀孕了,她羞涩地点点头。
晚歺前,爸爸、妈妈特地把他们夫妇俩请到里屋坐坐,当爸爸听见柳阿姨怀孕的消息时很高兴, 诙谐地说: 恭喜,恭喜!如果大妹子生个儿子,就和我家牛儿结为兄弟,如果生个丫头,我们俩家就结为亲家吧!你们看好不好?杨叔叔夫妇俩愉快地点点头。后来,这个指腹为婚的往事在亲属中传开了。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时不时王伯伯和桂香姐姐就要打趣几句,弄得我下不了台。
后来,杨叔叔夫妇俩还是常到我家做客,有一次我们两家还相约到南温泉一带游玩,那时我才四岁。当时南温泉的室内、室外游泳池都并不大,室内游泳池上面有一个较大的架空式屋顶,遮挡阳光。滚热的温泉水从一个洞口流出,人们多喜欢站在那儿,任由热乎乎的温泉水凌空而下,淋得好舒服。
大人们都在室外游泳池泡温泉,桞阿姨带着我在室内游泳池游泳嘻戏。她游泳游得特别好,姿式也很优美。我坐在游泳池边上,快活地看着她游来游去,不时高兴得拍起手来。后来,她给我套上一个救生圈,又推着我在池子里来回游荡,就这样玩了好一会儿才把我带到小房间,换上衣服出来。
当我们走到大厅,大人们早已等候在哪儿,妈妈笑着对我说:你今天可真是个大贵客,柳阿姨专门带着你玩,还不好好谢谢阿姨!我赶紧走到柳阿姨身旁,恭敬地向她鞠躬致谢,柳阿姨低下头不停地夸我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一九四九年下半年,国共之争已呈现你死我话之势,重庆工商界人心惶惶,纷纷寻找自己的出路。一天中午,当我放学回到家里,就看到客房里有几张熟悉的脸孔在那儿晃动。王伯伯拦住我,神秘地对我说:快进去看看谁来啦!
我硬着头皮打开客房门,两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我急忙喊了一声杨叔叔好,柳阿姨好!然后,很有礼貌地向他们鞠躬致意。
柳阿姨双手拉住我连声说:两年不见,快变成大小伙子啦!一面又亲切地对我说:你这个当哥哥的快来看看,还认识小妹妹吗?我转身注目,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姑娘就站在柳阿姨旁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顽皮地看着我。我这才轻轻地喊了一声:三妹儿好!小姑娘也轻轻地回了一声:辉牛哥哥好!两个稚气少年相互间的客气问候逗得大人们哈哈地笑个不停。
这时候桂香姐姐端了一大盘西瓜进屋来请客人们吃,她放下盘子,站在杨家三妹儿面前左看看,右看看,泠不丁冒出一句话:好漂亮的川妹子,把咱家大小姐都给比下去了!又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吃过西瓜后,妈妈示意我把小客人带出去玩,我带着三妹儿先到书房里转了转,又带着她爬上二楼,在午后的雾色中眺望奔流不息的嘉陵江和对岸的亭台楼阁。小三妹指着斜对岸影影约约的地方对我说:我家就住在南岸那边,那儿的风景可好啦,欢迎辉牛哥哥再去我们那儿玩。
晚上,当嘉陵江上的微风给人们带来阵阵凉意的时候,我和冬姐带着杨家三妹儿和辉世弟弟在大厅、天井一带捉迷藏,大人们则在天井左侧的客厅里讨论如何应对国共内战的问题。
据爸爸说杨叔叔是个难得的商业人才,白手起家打拼出一份不可小觑的家业,实在不容易。由于他的切身经历与爸爸早期经历相似,杨叔叔资金紧张时,爸爸总是给予支持,平时也很谈得来,慢慢就结成了好朋友。
当孩子们玩得很是开心的时候,爸爸和杨叔叔也谈得很起劲,杨叔叔提出好几个问题,爸爸都一一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朋友之间谈得十分融洽。
昔日的往事在如烟似的云海中逝去,如今解放了,众多旧家庭的人们都得一切从零开始,重新打拼出新的生活。爸爸、妈妈和杨叔叔、柳阿姨在相互的鼓励声中得到勉励和支持,决心尽快适应新社会,为子女们创造一个较好的生活环境。
他们在在我家大院住了几天后离去,爸爸,妈妈带着我把他们送上渡船。随着一阵渡船的长鸣声,满载旅客的轮船 慢慢驶去。淡淡的晨雾中,一位小女孩拿着手绢不断地向我们挥舞告别,一阵清脆的声音隔空传来:小哥哥再见,再见!
至从那次离别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一九五七年下半年,我们举家迁往沙坪坝杨公桥居住,创建了汪润祥中医诊所,专治骨伤疾病和颈部肿瘤顽疾,由于父亲医术高明,患者络绎不绝,终成一方名医,家庭生活也有相当改善。
一九五八年九月,我有幸考上重庆第七中学念高中,原来的腼腆少年如今已变成彬彬有礼的年青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碰到了杨叔叔,他当时在一家药店当营业员。当他得知我家的近况后,立即隨我到爸爸新开的诊所探望。解放十年了,老朋友见面真是感慨良多,当时,我家的生活条件还可以,每次都要留他喝杯酒,吃顿饭再回去。但是杨叔叔总是沉默寡言,精神气质已大不如前。据爸爸说,他可能是言谈不检点,反右斗争中受到牵连,托祖宗保佑,没有被划为右派。现在就当个营业员,每月挣三十几块钱工资养家糊口。
聊天的时候,爸爸真诚地告诫他,言多必失,一定要管住自已的嘴巴!爸爸说:我也是个直性子人,社会上有些事情确实看不惯,好在我们家有三个人管着我,所以我才不会犯错误。杨叔叔惊愕地问我爸,你也有监管人员?爸爸诙谐地笑着回答他:有啊,那就是淑云、冬冬和牛儿。
爸爸说,多亏他们经常提醒我,凡涉及敏感的政治问题,诸如工商政策、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总路线、大跃进都必须和共产党保持一致,千万不要瞎说一气。实在看不惯了在家中发几句牢骚就算了。效果还真不错,在沙区医务工作者学习会上,领导还表掦了我呢,说我思想改造得不错!
爸爸还诚挚地说:毛主席功高盖世,现在不想听别人提意见,我们不要自已去惹麻烦。若干年以后,社会上那些假、大、空的东西肯定会被共产党自已糾正过来。纵观中华数千年改朝换代的历史何尝不是这样。
当妈妈向杨叔叔询问柳阿姨和三妹儿的近况时,他总是吱吱唔唔把话叉开,后来终于向妈妈吐露了实情。在一次搬家途中出了车祸,母女俩重伤,经抢救无效身亡,说着、说着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爸爸、妈妈听到柳春霞母女突遭变故的消息,吃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但是,突发事故己经过去多年,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只好真诚地安慰杨叔叔,请求带我们去南岸祭奠故人。
扫墓那一天,大清早我们带上少许祭品就出发了,十点多钟才赶到南岸柳阿姨和三妹儿的墓地前。
柳春霞母女俩的坟墓紧靠着,建造得简洁得体也很整齐干净,在郁郁葱葱的群山中面向长江,仿佛在向人们诉说一段辛酸的往事。
爸爸、妈妈在故人墓前点燃香烛,然后恭敬地向春霞妹妹致敬,我也虔诚地向柳阿姨叩头行礼。随后,我们又来到三妹儿的墓前,烧纸焚香祝愿她在天堂永远幸福、快乐。
脑海里闪现着童年小三妹挥舞手绢不断向我们告别时的情景,她那天真无邪的气质和活泼可爱的面容长久留存在生者的记忆里。临行时,我轻声祈祷:安息吧,杨家小三妹,愿菩薩保佑妳在天堂里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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