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皖十余年，清心寡欲，除了工作，极少与人交集，唯有王泽金，整整八年亲密无间，隔不上三五日，电话就来：忙什么呢，来干一杯。他知道我喝酒不行，常常变着法子捉弄我，不醉不肯罢休……然而，他过早地走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再也没有他劝酒的机会，让我沉浸在晕乎乎的快感里了。
王泽金迟我到坦途公司上班，差不多有一年，与他相识，有个小故事。保安这块，原来是我负责管理的。王泽金一来，就担任保安队长。他就任后，他的下属向他说起公司的保安管理制度，一套又一套。王泽金听着很恼火，说，保安就是保安，要这么多制度干什么？他的下属说，这些制度是朱老师订的。他刚来，也不认识我，就说，“朱老师”是什么东西，老是朱老师朱老师的？
有人把王的话传给我，我笑笑。过了些日子，王泽金知道 “管”他的是谁，就来拜访我。他走进我的办公室，我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老王，“朱老师”就是这样的东西，你认识一下。王泽金这一听，就着急了，赌咒发毒誓，说绝对没说过这样的话。我说开个玩笑，何必当真。不过此后，我们竟成了莫逆。
后来，在一次保安队全体人员大会上，王泽金竟大言不惭地说，今后，我们保安队的最高领导是朱老师。实在可笑，大家知道，在民营企业里，只允许有一个领导，一个圣上，其余的都是奴才，都只是他手下的打工者，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王泽金的爽直里，体现着多么的无知。但不管如何，以他自己说的话，“只读过一年零十七天书”，签自己的名字，也像砌石堪似的，费上半天才成，基本上可以说，是个文盲，说一些不靠谱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王泽金仍是公司里少有几个被老板看重的人——以他独享的数个 “唯一”为证。
他是公司里唯一独享大办公室的人。公司28层的摩天办公大楼落成，当初，大家喜气洋洋的搬进去，却都只占有一屁股大的格子间，就连老板、总经理也没例外。可王泽金却有很大的单独办公室。这个办公地隔成三间，外间是是他的办公室，桌上配有电脑，虽然他不识字，电脑只提供给他玩象棋和听明星唱歌的功用。中间一间是他吃饭、接客、聊天的场所。里面还有一个小间，万一喝醉了，或者午休，室内有床。可见，他保安队长在公司里，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他是唯一能私人享用公司中巴车的人。开初，公司是用数辆中巴车接受员工上下班的，规定不得移作他用。可他的老子仙逝了，他却能用公司的中巴车接送吊客，成为送葬队伍中，耀眼的明星。他说，这都是老板比准的。
他又是唯一得到老板优厚婚丧礼金的人。是他自己亲口对我说的，儿子结婚，老板给了八千元的贺礼。他自己躺在床上，瘦骨伶仃地已无力转辗反侧，老板又给了他十万的抚恤金。即使现在，他已在阎王身边，也应感到皇恩浩荡、无限的温暖吧。
在公司里，也只有他，被别人叫老大的。他曾对我说，从双墩到合肥市二环线之间，无论到哪家酒店，你只要报上王泽金的名，吃饭不收你的钱。我无法证实此话的真假，因我不会厚着脸皮去饭店里报上王泽金的大名，蹭上一顿。不过，王泽金得到老板的青睐，也得到他的下属的敬畏，确是事实。有段时间，他脱离公司，到开发区管委会做保安队长，他邀请我去玩，在开发区十数公里方圆巡视，逢人都与他打招呼，很多人叫他“老大”，各种店面的老板，都热情地邀他进去坐。我心里想，或许，他先前对我说的，不是吹牛吧？
尽管他文化不高，但胆大心细，文句他写不出，但说话确实头头是道，点子独具一格。以他管理保安为例。除非常温顺地能听他使唤的几个外，对百来个保安，走马灯似的的换人，他们在公司做保安，最长也长不过一年。当时，我对他的行为很是不解，问他：保安刚熟悉了公司的情况，你就将他们换了，这是为何？他说出的一番话，真如雷贯耳：保安员时间一长，就要抱成团，就要不听话，不利于管理；新来的保安听话，又有干劲，而且他们来应聘一定……王泽金笑笑，没有把话说完整。
到有一次，他邀我到他新购的房子里做客，参观房间时，其中一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我突然明白了他上次没说完的“而且”下面的话意，是的，新来应聘的保安，没有一个是空手来的。他承认：新来的保安，和在职的保安，逢年过节，都会给他送点礼。不过，这间屋子里的烟酒，并不全是保安送的，当时公司的最高层，除了你，他们多多少少都给他送过礼。他招待我的茅台酒，和软壳中华烟，说是老板送给他的。我深为他在坦途公司的特殊地位而赞叹不已。
后来，我出版了一部小说，他特意地找上我。他强烈要求我，为他写一部传记，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名字就是王泽金。说出版后，他至少可以推销一万册书；他甚至拍胸承诺，如果是自费出版，他可以考虑承担出版费用。我当时说，传记不是写小说，它是实名实姓，实事实说，不可能只为你歌功颂德，你的劣迹也要有所体现的。他很干脆，说当然，没关系，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该遗臭万年。我笑笑，觉得王泽金有个性。
后来想想，写书没问题，问题是他与公司的关系怎么处理。我认识的王泽金，深刻处，都与坦途公司连在一起，表现他，不可能不表现坦途。我把我的顾虑告诉他，现在无法写，我不能为了写你，无意损害公司的利益。
就这样，我一直没有动笔，这中间，他也催促过我数次，我都没有答应他。哪料，他是这么匆匆地离我而去了！
我相信，在阎王爷处，王泽金至今也一定还在抱怨我不够朋友，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不肯帮她实现。其实，我的内心也充满着遗憾。
现在，我知道，王泽金尸骨已寒，遗憾尚存。本来，我是有能力帮他实现心愿的，可被自己诸多的顾虑阻挡了。确实，王泽金本身有许多生动、深刻、独具个性的故事，可以演绎出可读可圈点的文字。
王泽金，安息吧，或许哪一天，我会努力实现你生前的愿望。
注：“坦途”并非公司真名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