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是张家长子,父亲是幼子,二人年纪相差甚多,因此大伯反与姥爷一般岁数,我偶尔至乡下探望,他也便自然而然地填补了祖父的空缺。毕竟不常在一处,情感淡薄,然而每回老家都有亲戚热情迎来送往,总胜过孤身一人,年纪越大越知家人的好处。
近来回去过两次,高中毕业祭祖,寒假因大伯病重回家过年,往岁少不更事,总嫌农村不甚干净,又十分无趣,这一回却似有心,望山望野皆是乡愁。大伯衰老得迅速,暑假尚筋骨强健,寒假已形容枯槁,佝偻在床,一场雪压住了生气般,兼之心思重虑,更为惨淡。原本他当是兄弟七人中最出挑的一个,走出去的是我父亲,大伯做了医生,远近皆认同,也赚了不少家底,将大哥二哥生活安排得不错,此番却医不得自己,哪个回去看望他一眼,也只是哭。我当日坐在旁边握他枯干的手,大伯眼底浑浊,留下两滴泪来,费力咳嗽一阵,吐出几口黏痰,不过半年前他尚且坐在炕头对前来就诊的村人吹嘘我的成绩,一脸得色,两相对比,令人心酸不止。
此前母亲在天津手术,也是癌症,却是最轻的那一种,我甫一放假便直奔天津。父亲在医院边的环湖西里租了一间房子,门在浅巷里,巷尽头红砖房边一株新树,满枝仍绿,每日晨光夕晖流转,总能照亮半面青翠,于四方灰墙中盈然生长,有次恰逢一个白发老人打树下过,我将这情景拍下来,一瞬间想起的字眼是“时代”。天津楼房多老旧,阅尽离乱繁华更显沧桑,人事不断变迁,总是有归去,有新生,譬如生老病死本寻常,因着血缘牵念勾引出几多伤情不舍,极力挽救而不得,也只能任由天命,等岁月平复,一代代化入尘土,家族仍生生不息。
由天津北归,但觉温度寒冷甚是亲切,胜过南边冬夏皆不分明,到老屋已很晚,空气澄澈清甜,穹庐高远,星河灿烂,不似城市视野狭窄。春节逗留几日,老家上下皆对我这个年小的十分宠爱殷勤,大年初一随小哥哥出门拜年是从没有过的经历,因辈分较大,走了几家便回老屋去,等着其他人来拜年。乡下的阳光透足,一望无际的湛蓝的天空干净清明,了无欲望,一条土路延伸到极远处,两侧是参天白杨。到向晚时,路尽头的村庄开始烧火,千里暮云笼罩淡淡岚烟,远处树林亦没入浅金深紫的迷蒙色彩,我们常在这黄昏中沿路走向大伯家,看着他逐渐走入生命的黄昏。
其实老屋并不十分惹人想念,家人也大多不熟稔,叫得上名的没见过面的林林总总能有一屋子几十人,其中血脉相近的几个,便是我与老屋相连的念想了。不仅是老屋,连同老屋下坚实的那块土地,长满白杨的黑色原野,收割过的玉米地,铁门上贴着的艳红的福字,都成为了家的一个符号,渐渐远去,方觉原来自己也有浓烈彻骨的乡愁。
随车一路驶过整个乡村,两旁掠过高大的桦树,赭红的落叶松,远处落着残雪的暗绿的丘陵,我不敢睡,望着窗外风景,恍然茫茫北国皆是故乡。于我,唯有疏朗天地能予人胸襟自在,纵然曾羡南方山明水秀,到底不是根系所在,车中响着蒙古民歌《鸿雁》,我便是那时决定,此生只可向北,终不向南。
回到佳木斯后日子越发安逸,常提不起精神劳碌,也懒怠出门访友,偶然夜深难寐,生死幻梦萦绕心头,总带回片段旧日逝去时光。渐渐的,回去的路消隐不见,十数年飘如孤蓬的心停在原处,向老屋投去一瞥,在一整个色彩明丽笑声欢快的童年消融作一场暖黄的微雨,落在凛冽严冬。
我终是没能见到他,猜想大伯应也沉睡在有草木环绕的泥土中,有一方碑石刻上姓名,春秋轮回,雀鸟来而复去,他会如祖父母一般成为老屋的魂灵。许多亲情抵不过时间,人们都会在风雪消磨花暖燕飞中逐渐成为被遗忘的对象,在生死于斯的地方化作一片幽幽青苔,也算得真正归去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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