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老了。
她的老似乎是在一夜之间。
此前几年,姨夫或躺在床上、或坐在藤椅里,大小便失禁、全靠晚辈伺候的时候,老姨还是家里的掌舵者、领路人。不成想,转眼之间,就走了和姨夫一样的“老”路:失忆不认人、站不起坐不稳,大小便失禁、整夜哭闹无常。
老姨膝下二男四女,都已成家立业。早年,在这个大家庭里,姨夫是“脸朝外”的,作为国家干部,在县里有一个体面的工作。老姨主内,在家里有一份不轻的家务。在我的记忆里,老姨似乎从没有悲伤过,一直都是高门大嗓,一如她高高的个头和张扬的性格。在她眼里,不行的事,谁说都没门;她要做的事谁也别想阻拦住。所以,即便在姨夫生病卧床、他家因为拆迁住进小区的时候,周边的小孩儿看到她都有点胆怯:这个老婆可厉害!
老姨姊妹三个,她行大,母亲最小,中间是老舅。
记得小时候,老姨说起我母亲,她说:“你妈啊,是我给她拣了条命。”
原来,母亲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是姥爷家里生活窘迫的时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因为营养不良,从落地就极小而瘦弱,连哭声都没有。姥爷看看是个丫头片子,说“养不活,给扔了吧。”姥姥舍不得,哭了。姥爷看姥姥难受,也跟着难受,下得了决心下不了手。最后,姥爷指使大母亲六七岁的老姨,“群婉(大姨的小名),你去找个坑给埋了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七岁的老姨已经明白了事理,他擓着篮子出了门,篮子里放着刚刚出生、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的母亲。
老姨走到村外,想碰到一个好心的大人。那样她可以求求人家,将这个小妹妹送给人家抚养。
不巧的是她没有看到她认为是好心的大人。左顾右盼、焦急等待的时候,母亲有了哭声。老姨又把篮子擓回了家。
“伯、娘,别仍俺妹妹了。她活着哩。我会喂她吃的。”老姨央求姥姥、姥爷。
就这样,母亲得以活下来。后来,母亲多次说,是她姐把她伺候大的。
各自成家后的老姨和母亲相距几十里路,还隔着一条大沙河,相见机会很少,即便回娘家,也难得相遇,老姨对母亲的牵挂无时无刻不体现在相聚时的短暂时光。
但牵挂仅仅是牵挂,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相帮相助也往往是力不从心。
在晚辈心目中,不论大人还是老人,不好的事情都不能跟他们说。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敢给大人说,怕挨打受批评;到自己也成了大人,自己家的大人成了老人,有了不好的事还是不敢给他们说,怕他们年龄大了,心理上承受不了。老舅“走”的那年,我们遇到了后一个难题:这件不幸的事到底给老姨和老舅说不说?说了怕她们感情上承受不了,不说怕她们日后留有“不见最后一面”的遗憾。表兄弟几个商量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分别给她们两个说说,只是时机上要把握好,措辞上要掌握好分寸。但说话的艺术再高明,时机选择再合适,也难以回避“人走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事情过后,姐妹俩精神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劲来。
母亲自小耳朵落下毛病,听力越来越差。十多年前给她配了助听器,听力还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戴着助听器再大声给她交流,她还时常理会错误,不戴助听器的时候,想和她说话只有借助书写。我写,她看,然后她再回答。
一直生活在乡下的母亲,进城一次一定要看看老姨。老姨生活不能自理,她还可以走动。到了老姨床边,母亲坐到老姨跟前,拉着老姨的手。勤快贤惠的表弟媳妇伺候“走”姨夫接着伺候老姨,室内收拾得没有一点异味,将老姨衣服整理得停停当当。表弟故意问老姨:“老娘,你看她是谁?”老姨勉强抬起长久勾下的头,看母亲一眼:“梅英”,说出了母亲的名字。表弟媳妇给她开玩笑:“到底是你的亲人。别的谁都不认识,俺姨你一眼就认识了。”“这是亲人的力量”,表弟说。“这是失聪患者和失智患者的高端对话”,我说。
母亲拉着老姨的手,就那么一直拉着。老姨重新低下头去,无精打采地,但也有问必答。两人的声音都小得出奇,但无论老姨说什么母亲都能听得到听得清。表弟说:“我很奇怪,俺妈声音那么小,俺姨都能听清。我大声给俺姨说话她都听不见。”我调侃:“她们俩一个是用心在说,一个是用心在听。”
按照老姨清醒时的说法,她今年八十四岁,和历史上的亚圣孟子一样高寿了。曾经的青春、曾经的壮年,对外交给了生产队的集体事业,对内养育了六位子女,像榨干了汁水的甘蔗,剩下的只是干瘪的躯干:萎缩的小脑、多褶的皮肤、长斑的双脸和大小便都要人帮助的日常生活。
每个人都终将老去。作为一生的炫耀,或者教子有方,或者功成名就,得其一者即为成功。老姨家子女六个,每一位都说不上高官富户,但也平安幸福,个个孝顺;老姨一生虽没有官职特长,倒也说得上持家有方、理财有道。如今虽说生活质量一日不如一日,但也衣食无忧、烦恼无扰。所谓的颐养天年大概就是如此吧。
2019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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